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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235)

作者:路翎

「只有中国能够打这样的仗,好啊!」他哭着高声说。那一架敌机,迅速地飞向高空,向它底两个夥伴追去了。破烂了的舰只慢慢地沉没,有时向左轻微地倾斜,有时又向右。各处的破铁堆里有呻吟声。两个炮手跳下水去,另一个头部受伤,眼睛在淋着鲜血的脸上睁大着,向左舷爬行着。那个剩下来的枪手,在激烈的紧张後,带着茫然的、做梦的神情站在炸毁了的枪座旁,突然他举起手来,跑向左舷,大声喊叫。两艘汽艇迅速地从要塞驶来,在它们身後的鲜明的水痕里,一舰汽轮行驶着,鸣着汽笛。

昏迷了的汪卓伦和另外的负伤者被救到汽艇上去。汽轮驰向舰首,打捞落水的兵士们。几分钟後,这艘小舰沉没了,发出一种呜咽的声音,泡沫涌了起来。舱顶底桅杆露出在漂浮着汽油和各样的碎片的水面上,孤独地指着天空。

还有少数兵士们在脏水中浮泳。有些已经泅到岸边。汽艇向要塞疾速地驰去了,阳光平静地照耀着。漂浮在水波上的大片的汽油,发出闪耀的虹彩来。

重伤的汪卓伦和那个年轻人即刻便被送到九江,那些受伤的兵士们,则被留在马当医治。那个年轻人是腹部和右臂受伤;汪卓伦是心脏上面受伤,两条肋骨整个地被弹片击碎。汪卓伦是衰弱了,不能说一句话,但感觉到无需说话,感觉到一切都良好。不知为什麽,他觉得自己是健康的,人们为他而采取的行动,是多余的。他感到宁静,绝无困扰。多年来折磨着他的各种烦恼,现在是离开了;他清楚地觉得,它们是永远离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东西可以诱惑他,而他是再也不愿脱离他现在的这种处境了。在他心里,有着那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一切都遥远、模糊,好像烟云,除了这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他,汪卓伦,期待了这麽久--可怕地长久!--可以安息了。只在小汽轮到达九江,被摇到木船上去的时候,在那种痛苦的震动里,他悲哀地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蒋淑华,一个是他们底孩子。好像光明在黑暗中照耀,在汪卓伦心中,庄严地出现了他底亡妻和小孩。在木船上,清新的空气和晴朗的夜空使他宁静。在此刻,对这个世界,汪卓伦是淡漠的;这个世界,以前绝不肯承认他底爱情和庄严,使他痛苦;现在承认了,他却已经不需要。汪卓伦,未注意到码头上的灯火和人群,觉得在晴朗的夜空里有舒适的、稀薄的光明。

认出了蒋纯祖,汪卓伦突然有恐惧;恐惧那个叫做希望的东西会袭来。汪卓伦想到蒋家底人们和他底小孩可能是在九江:对於汪卓伦,人世间假如还有可怕的事,那便是他底小孩在九江了。他是即刻就要死去,再不能忍受那个叫做希望的东西底可怖的折磨了。但汪卓伦,凝视着喘息着的蒋纯祖,开始希望了。於是在上了码头之後,在微弱的光线下,汪卓伦发出一种呻吟,并露出一个愤怒的、诅咒的表情来。他觉得他们不该送他到九江来。舁床停止了。那个疲困的军官焦灼地跑近来,看他,又看蒋纯祖。

「姐夫!」蒋纯祖叫。

汪卓伦愤怒地、难看地看着他,嘴唇打抖。

「他们--呢?」忽然他用柔弱的、渴望的声音问,出现了悲伤的表情。他觉得他底心是软弱了,那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是失去,而大的恐怖是埋伏着了。

「他们在汉口!我一个人逃出来!」蒋纯祖说。「我要到汉口去!」他加上说。

汪卓伦,在失望的痛苦中,看着蒋纯祖。

「你怎样了?」蒋纯祖焦灼地问。

「船炸沉了,他被炸伤了,同志!」那个军官愤恨地大声说,希望这个谈话快点结束。

但汪卓伦显然没有听见他们底话。觉得蒋淑华在向他微笑--这个瘦削的、动人的笑脸在浓密的黑暗中浮现--听到江汉关底那个离别的钟声,汪卓伦脱离了希望和失望,无表情地看着夜空、获得安宁。然後重新获得那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悠扬的、优美的钟声不断地震响。

舁床抬过了街道。蒋纯祖兴奋地走在後面。蒋纯祖,不知什麽缘故,愤怒而快乐,觉得自己和汪卓伦是同样的愤怒,同样的光荣。--他觉得汪卓伦是如此。他觉得,他底前途已经确定,正在灿烂而悲壮地展开。因为觉得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光荣而悲壮的汪卓伦的缘故,他骄傲了起来。

这个年轻人,是带着狂风暴雨的激情,走在安宁的汪卓伦後面。汪卓伦底一切,是他现在所不能知道的。他用尖锐而打抖的声音询问那个军官,但後者冷淡地回答着他。他沉默。他底那种狂暴的想像,渗透到街上的一切灯光、一切人影、一切悲凉的逃亡和辛辣的斗争里面去,而替自己造成了一个比现实的城市更明亮、更黑暗、更嘈杂、更荒凉、更美丽和更辛辣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无比的光辉和虹彩包围了汪卓伦和他,蒋纯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