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吗?要去,也行的哪。」他说,笑着。
蒋纯祖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小孩般看着他。他文雅地笑着点头,好像赔礼,走了开去。他底姿势有力而严肃,那个卫兵向他敬礼。
「能为祖国牺牲的,就能得到报酬了!--而我,是老百姓!是的,老百姓!」蒋纯祖含着失望的眼泪,想。他回头。那支军队依然在流动,阳光在钢盔和枪枝上闪耀;远处,阳光照射着江流。军号声在远处的平原里,隐约得几乎听不见,给予了空间无限的感觉。於是蒋纯祖明白,是什麽一种力量突然地分开他和他底同伴们,而使他们称他做老百姓的了。
蒋纯祖没有遇到阻拦,渡过江来。在这种处境里,人们底心灵是非常紧张地活动着。当他,蒋纯祖,搜索了全身,在内衣底口袋里发现了一块钱的时候,他底那些浪漫的梦想便混乱地活动起来,支持着他了。当他想到他可以找一个旅馆休息一天,然後挤上任何一只轮船到汉口去的时候,他便在那种浪漫的心情中无所顾忌地快乐起来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是易於遗忘创伤的:那些创伤,在被用一种野兽的糊涂的力量忍受过来之後,是并不痛楚的;它们是激发了那种为不明了世界,不明了毁灭的人们所有的浪漫的感情。那些年轻人,是赤裸裸地到这个世界里来,无可毁灭,盼待光荣,得到幸福了。那个朱谷良,是惧怕着他底信条底毁灭的;那个石华贵,是惧怕着他底漂泊者底毁灭的权威底毁灭的;但蒋纯祖,却这样地走出来,感到会有以这些毁灭为荣的可能,快乐起来了。
他是在饱饱地吃了一顿之後,天真地快乐起来了,虽然他是那样的破烂,虽然在他底身上,是涂着他底朋友底血污。他觉得,九江是异常地生动,在实现那种美丽的梦想;他觉得,在九江底辉煌的天空里,太阳是为他,蒋纯祖而照耀。他是极迅速地得到了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底一切幸福和一切光荣了。
他觉得,到汉口去的途程,必定美丽如诗。他底心是这样地颤动着,以致於他只在旅馆里睡了四个钟点便爬了起来。离黄昏还远,他便走到热闹的街上来了。年轻的人们,在他们底梦想里,是有着如此旺盛的生命力。蒋纯祖,向街上的那些装束浪漫的和衣着破烂的青年们,投射着为互相妒嫉的妇女们所有的那种眼光,走进了一家书店。
「我还不知道,出了这麽多的东西啊!多麽好啊!」蒋纯祖,兴奋得打颤,一面注意着身边的那些在看书的同类的青年们,抓起一本杂志来。丢下,盼顾,又抓起来。终於他狂热地看下去了。
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大半是在站在书店里的那些时间里得到人生底启示和天国的梦想的。那些站在一起的青年们,是互相地激起了一种肉体底紧张的苦恼和心灵底兴奋的甜蜜--是互相地激起那种狂热的竞争心来。在这些时间里,那些字句是特别地富於启示,它们要永远被记得。所以,这些书店,便成为天才底培养所,和狂热的梦想者底圣地了。在那些书架和书桌旁边,这个时代底青年们,他们底腿和手,是在颤抖着,他们底脸孔充血,他们底眼睛,是放射着可怕的光芒。
这种被饥饿者和竞争者的双重的狂热所支配着的阅读,是使蒋纯祖底感情和思想整个地变化。当他重新走到街上来的时候,黄昏,那些灯火在嘈杂的人们之间美丽地闪耀,那些车轮在疾速地奔驰--对於这一切的亲切的、温柔的感觉,就完全地消灭了他底从旷野中带来的那个恶梦。他觉得,对於旷野中那可怕的一切,他还有一些苦闷,或一些不了解,但现在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优待他,他愿意把它们忘记。
他确实不知自己为什麽这样快乐。他开始焦躁,希望即刻便能到汉口去。於是他向江边走。有时他站下来,露出恍惚的表情,企图唤回旷野中的那些非常的东西,并了解它们。但这是徒然的。它们是完全地消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了;这种消失,是证明了他目前的快乐。
那些在等待着他的光荣的工作和热情的、美丽的、惊人的少女们,是把那个朱谷良、那个石华贵、那个丁兴旺和那个丘根固消灭了。他是不能再留在任何一个朱谷良底身边了;假如他要生活下去,那些美丽的、热情的、惊人的少女们便是必需的了。他觉得,这种心情,是一种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觉得,这种叛变,是一种羞耻,然而是一种必需,因此他仍然快乐。
他走下码头,挤到人群中去。一个兵士善意地回答他说,船,夜里一定有,但不能确定是什麽时候。於是他就决定等待,在码头下层的石级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