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少祖看着列车,觉得孤单,觉得这个苏州,这片平原,以它底顽固的、平常的生活冷漠地对待着年轻的人们底这种英勇。
蒋少祖,在走进人群底最初的瞬间,便获得了严肃的安静,他觉得他和这个新的世界的联系,是坚强的。这种孤单袭击他时,他有了温柔的怜悯的感情。
他想到,在罗马共和时代,有一个着名的哲学家,因为替一个无辜者向暴君抗辩的缘故--这种抗辩是轻率而热情的--而流亡了出去。他穿着单薄的衣裳走出了罗马,在身边除一本柏拉图底着作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他流浪到遥远的边域中去,受尽了侮辱与损害。但终於他回到罗马了,是带着光辉的劳绩回来的,走进了石筑的圆形剧场,当着皇帝,元老院,和公民们,发表了他底胜利的演说,教导从罪恶、偏见与无知中拯救人类。
「--我们终於要胜利,虽然现在遭受着侮辱与损害!我是看见了青年人底英勇了,但务必使他们感到他们不是孤独的!」他想,没有想到要做什麽,走下了月台。「我怎样帮助他们呢?」站在雪里,他想。那种光荣感在他心里颤动着,虽然他没有意识到。狂风摇动他,他站着,觉得自己坚强,安静,优美。
但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胜利的、尖锐的、狂喜的喊声。一位女子从路轨上跑了过来,在风暴里发出了这种喊声。「我告诉你们--」她跑动着,举起了手臂,「我告诉你们,我们找到了!我们重新装好了!」她叫,狂跑着,好像只要叫完她所要叫的,她便可以死去。
一个警察发出了叫声。但车内底胜利的狂喊淹没了一切。蒋少祖流泪了。
「我经历了我底生命底最好的时光!我告诉你们,我们找到了!」他向自己说。
从雪地里,那一群欢呼着跑回来,然後,列车驶动了。列车发出有节奏的、轻脆的、愉快的声音驶动着--在它加速时,这种有节奏的、轻脆的声音便变成了缓缓的、沉重的车辆声,好像地下有雷鸣。从永不疲倦的青年们,壮快的歌声爆发了出来。异常意外的,月台上的激动的人们发出了喊声。
於是青年们发出了喊声,感谢这个虐待了他们的苏州。
在列车驰过去以後,月台上有了骚扰,灯光明亮了--在电话房里,人声嘈杂着。这时,突然的,苏州底学生们涌进了车站--但他们来得太迟了。
他们犹豫了一下,紧张地嘈杂着。他们是抬了食物来的,当他们下了决心时,他们便丢下食物,涌下了月台,向积雪底平原奔去,一面发出喊叫。
「傻子,他们追得上吗?」在蒋少祖身边,一位先生说。「他们追得上的。」蒋少祖冷静地回答,看着跑去的一群,直到他们消失。
在月台上苦力们和小孩子们,抢夺着学生们丢下的馒头。警察驱赶着他们。在这种嘈杂里,蒋少祖冷冷地站着不动。
风吹袭着,月台逐渐安静了。陈景惠抱着小孩走到蒋少祖身边。
「你听见那个女学生底声音没有?多好啊!」她说。「听见的。」
「我觉得我不能够说什麽!」使陈景惠意外,蒋少祖突然以尖细的、兴奋的声音说,「我说不出来我底感觉。请愿是不会成功的。能否到南京是一个问题--这个车子,要冲过这麽多的阵线。但是这个行动,对於学生们自己,对於中国,是神圣的!人需要生长,热情需要试练!我觉得安静,觉得美丽,觉得坚强!我并且能够觉得我是纯洁的!群众底行动就是民族底理性!」他把陈景惠当作他底热情的对象,兴奋地说着,但他忽然沉默了。
「她也想到这些麽?」他想。
他又想到冯家贵。在善良的感情中,觉得自己有罪。「我们到南京去吧。看看--把钱交给淑珍姐,由她替弟弟妹妹们保管--我决定给他们,因为我们不需要。」他温和地,但坚决地说,同时抱过小孩来,在仁爱的、善良的感情中,轻轻地吻着小孩--小孩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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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什麽事?你晓得,我总是说,高兴,就是不高兴;不高兴,就是高兴!快乐,就是不快乐,不快乐,就是快乐,懂得吗?」傅锺芬向陆积玉大声说。
除夕的夜晚,陆积玉在家里受了委屈,被那种简单的、牺牲一切的凄凉的思想所支配,走到落雪的、雾气朦胧的、响着鞭炮的街上来,并且走到蒋淑珍家里。看见傅锺芬底华美和活泼,她就默默地站下,觉得自己就是外面的那个蒙雾的落雪的暗夜,--觉得人生在冬天的夜里是特别的凄凉,流下了泪水。傅锺芬跑出,严肃地、感动地站下来,看着她,然後慢慢地挨近她,露出了坚决与友爱,向她说话。蒋淑珍,忍受着一切黯澹的思想,站在桌旁看着少女们。听到傅锺芬底话,她眼里有光辉,同时一个嘲弄的、温柔而羞怯的微笑出现在她底乾枯的嘴边。好像这些话很使她羞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