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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57)

作者:路翎

「他当了叫花子,好几个月,四天前他回来了,--我三姐告诉他你结婚了--」

「瞎说--」

「你听吧,三姐告诉他,於是第二天他就跑掉了。你不知道吗?你凭良心说,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他?四天前?」金素痕说,一种恐怖来到她底脸上,她拉衣服,站起来又坐下。

「阿顺,她们说爹爹回来了。」她匆促地向小孩说,藉以表明这一切是不可信的;但她底匆促的声音和动作证明了她底恐怖。

小孩,发出一种细弱的,窒闷的声音,哭了起来。「他当了叫花子,人家出丧,他替人家扛二十四孝,我在中华路遇见--」蒋秀菊激动地说,但被金素痕打断了。

金素痕,被小孩底哭声刺激,猛然站起来,冷酷地看着小孩。

「哭什麽?滚出去!」她向小孩叫。她以阴暗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明亮的阳光。

蒋秀菊,浸在她底纯洁的欢喜里,看着她,看着窗外。那种青春的自觉特别生动地来到她底心里,她想到,她将是正义的、纯洁的、良心平和的--在阳光下行走。「我们大家都有罪--」她说,笑了笑,同时有了眼泪。「蒋秀菊!」金素痕愤怒地叫,「我不听你们底谣言!我认不得你--」

蒋秀菊失望地看着金素痕。

「其实我很同情你--」她慢慢地低声说,垂下了眼睛,她底上唇颤动着。

「我不认识你!--阿顺,过来!」金素痕抱起小孩来,向衣柜走去。

「我不怕你侮辱,你总有一天明白你自己,而感谢我--」蒋秀菊说,激动地笑着,看着阿顺,感到美丽的阳光、空气、街道,感到一切颜色和一切声音,感到这些都属於自己,感到自己假若在这里蒙受侮辱,便必会在外面,在心里,在上帝那里得到报偿,於是又流泪。

「我底哥哥底可怜的一生,留下这一个孩子,而他那般爱你--有拿这样的忘恩负义报答爱情的吗?」她说,站着,哭了起来。

「你还太年轻,小姐。」金素痕轻轻地回答,没有转身。「我希望你幸福!」蒋秀菊骄傲地说,活泼地摆了一下头,侧着上身走出门。

她走到街道上,站下来,望着蔚蓝的天空,觉得自己在这个天空底下,已经完成了一件最好的工作。

但她突然有悲哀。阳光照在玻璃窗上,照在车轮上,尘埃在嚣闹中飞扬--她突然有渺茫的悲哀。

「我刚才说了这些,这样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简直像一个社会上的女人!我是不是已经不纯洁了!是不是过去的一切都失去了!我并不假,那麽我错不错?」她想。

她到生病的蒋淑华处来,向她述说刚才的一切--但没有说出自己所感觉,所思想的。

「我爽爽快快地问她,我又看着阿顺!我看出来她很害怕!『那麽他底屍首呢,假若依你说,他死了!』我问她了。她很慌,我没有料到。」她兴奋地说,脸发红,「我说『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我不是你的仇人!你是不会随随便便就结婚的吧。』好,在她发慌的时候,我一口气一起告诉了她。好久好久她坐着不动。後来她完全否认!当然她是要完全否认的,是不是?你想想看!她其实可怜的很!」她兴奋地,快乐地说,「这样看来,哥哥当然没有到她那里去了--」她停住了。「但是,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她小心地说。「阿顺可怜极了,将来不知怎样--」因刚才的快乐而不安,她加上说;但又觉得自己虚伪,因为她此刻心里毫无痛苦。第一次的严肃的、胜利的社会活动,是在她心里造成了那麽大的快乐与兴奋。她不安地看着蒋淑华。

蒋淑华躺在高枕头上,脸色苍白,眼里有阴沉的火焰,望着帐顶。

她拖白色的被单盖好手臂,嘴边有了不可觉察的笑纹。「他死了。」她轻轻地说,凝望着窗外。

蒋秀菊觉得自己有罪,沉默着。

桌上有金鱼缸和牡丹花。窗上插着新剪的纸花。在柜子顶上,燃着的檀香在金色的、精致的圆香炉里悄悄地冒着烟,那种幽寂的、洁净的香气,散布在空气中。

阳光照在床边的地板上。从远处传来的市场底骚闹,给这个阳光以特殊的意义。

婴孩在摇篮里发出了哭声。蒋秀菊以谨慎的目光看着摇篮,突然地明白了什麽,严肃地抱起裹在黄色的棉绸里的小孩来。

小孩伸动四肢,柔嫩的、粉红色的眉头打皱。

「不要把你身上弄脏。」蒋淑华说。唇上有同一的不可觉察的笑纹。

「不,没有关系。--我喜欢。」蒋秀菊严肃地低声说,抽开了小孩底尿布。她露出了抑制的欢喜,把尿布上的黄色的排泄拿给蒋淑华看:她底眼光请求蒋淑华饶恕什麽,蒋淑华明白,向她微笑着。於是她严肃地、沉思地、熟稔地替小孩做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