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到灵堂里叩头,然後向大家辞行。大家觉得黯澹;不能留住他们送老人入土。
少年们有着各样的耽心:学校、旅途,以及没有勇气忍受离别苏州的痛苦等等。那种意识:他们将永远离开苏州,令他们恐怖。
蒋纯祖恍惚地从花园走进大厅。在高大的门槛上绊倒了。但即刻就爬起来,看跌破了的手肘,用舌头舐去血污。蒋淑珍站在布幔後看着他。
他敏捷地,不在意地,野兽似地舐去了血污。他丝毫不感到这种肉体底痛苦。他迷惑地回看後园;他在回忆着他底不可复返的幼年,并记忆着这个花园,这条路,这所家宅。「从这里走,这条路,还有,下雨,那个古物花下面。」蒋纯祖想,依照着幼时的印象,把玫瑰花称做古物花,「再在那里,冯家贵捉到一个乌龟!别了,别了!爹爹啊,永别了!」
「你,手上破了吗?」蒋淑珍以苦闷的小声问。
蒋纯祖看着她,怕说话会带来眼泪,没有回答。穿着孝衣的,紧张的傅锺芬躜出布幔来。
「小舅,小舅,快点!快点,我要哭了!」她用压抑的大声叫,跑了两步。
蒋纯祖是故意延宕着这个重要的时间的,但她,傅锺芬,却希望这个时间快点结束。看见妈妈,她站住,露出矜持的,愤怒的表情。
「你快点!」她用做作的尖声向蒋纯祖说。
蒋纯祖沉默地跨过门槛,走进灵堂。看见父亲底照片,一瞬间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完全孤零了。
「要是我走到供桌後面去告别呢?」他想,嗅着鼻子。有谁给他披上孝衣,并且引他到灵前。他机械地服从着跪下叩头。
「永别了!」他想,站起来,感到大家都在看他,恐怖着。
他看着傅锺芬在庄严地叩头,看着人们在走动,看着烛火在跳跃,不明了它们底意义,不明了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不明了自己将要做什麽,但感到恐怖。
「就是这样吗?就是吗?还有呢?」他想,盼顾着。
傅锺芬站起来,垂着手,眼睛发光,看着妈妈。蒋淑珍带着几乎是严峻的神情向他们走来。
「来了,要发生了!」蒋纯祖想,但不知要发生什麽。
他脱下孝衣,把它抓在手里,颤抖着。这种颤抖使蒋淑珍痛苦得脸发白。
突然门口传来了尖利的喇叭声。
「好了!好了!」蒋纯祖想,感到解救,感到可以从这种凝聚的、静止的、恐怖的处境中脱出来了。他把孝衣抛在椅子上,迅速地转过身来。
蒋少祖带着严峻的神情走了进来,大衣披在手上。姊妹们发出微弱的叫声,向他跑来,把他围住。蒋淑珍走了一步,站住,凝视着他。
傅锺芬,在这种移动里,疾步跑向妈妈,张开了嘴。
蒋少祖在姊妹们底圈子里带着强烈的表情盼顾着,注意了遗像,挽联,花圈,和站在那里不动的蒋淑珍母女。他低下了眉毛,不回答任何问话,凝视着蒋淑珍。因为蒋淑珍底沉默表现了一切,他走向蒋淑珍。
「姐姐!」他说。
蒋淑珍微笑--凄凉的,平静的微笑。
「你,孩子生了吗?」她问。
「生了,男孩。」蒋少祖说,注意到站在附近的,沉到深沉的幻想里的,呼吸急促的蒋纯祖。
「弟弟!」他喊。
「妈妈,过了时间!」傅锺芬焦急地提示着,希望留下来,希望赦免。
「他们要回南京了!」蒋淑华说。
「弟弟,过来。」蒋少祖说,看了遗像一眼,笑着,喘息着。
蒋纯祖未动,颤抖着,在哭--泪水落到地上。他底泪水给这个别离和聚合以重大的意义。大家寂静着。大家盼待蒋少祖有所行动。这是必不可免的,蒋少祖将要有重大的行动;使大家了解家庭底苦难底深度和剩余的力量底强度。
在这个瞬间的静寂里,蒋淑珍嘴唇颤抖着,眼里有了光辉。她疑视着蒋少祖,表示了对蒋少祖的严重的要求,证实目前的苦难和力量。
这种慾望,在这个静寂里,来到蒋淑珍底死灭了半个月的柔弱的心里。这个慾望带来了悲凉,沉痛,和希望之火。蒋淑珍在颤抖,生命底光明在回复。她凝视着蒋少祖,表白了在父亲灵前,在弟弟和女儿底离别前的她底要求。她带着怯弱的笑容凝视着蒋少祖。
「弟弟!」蒋少祖又喊,眼里有了眼泪,在蒋淑珍底目光下,惶急地盼顾。
「他们要走了!」蒋淑珍低声说。
「哥哥,我要走了!」蒋纯祖突然大声说,带着热爱和凄凉看着哥哥。
蒋纯祖大步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