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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17)

作者:路翎

陈景惠,是寄托在什麽上面而生活的,现在她底要求是什麽,他没有去想。「她什麽时候学会了这些?」他困惑地想。但即刻他克服了困惑。在热病般的忏悔後,他需要大的安宁。很少人能够真去发疯,蒋少祖,在他底心灵所创造的神秘下,满足了。

「就叫他寄吧,啊!」陈景惠说。

陈景惠记起了电报和快信,取出了它们。蒋少祖迅速地看完了,坐进藤椅,点燃香烟。他脸上有了愁闷的表情。陈景惠不安地看着他,企图转移他底注意,抱起婴儿来。女仆进来,提着朋友送的礼物,并且交出名片。蒋少祖未看名片,走到桌前去洗脸。然後走到外房,打开罩着黄色的纱罩的台灯。

「又是一个打击!在这个人世间,要武装着全幅的冷酷!」他想,下颔颤栗着。

「少祖!少祖!」陈景惠喊。

「什麽事?」

「你进来,不要丢我一个人。」

「看见了人类底命运!如此而已!」蒋少祖想,走进房。「你准备回一趟苏州吗?」

「你看呢?」蒋少祖问,为了说话。

「我看你後天去。她们,会说闲话的。」陈景惠说,抚慰地笑着。

女仆递进一封未封口的信来。蒋少祖打开,看了,愤怒地撕碎了它。

「送信的呢?」

「走了。」

「什麽信?」陈景惠问。

「要我明天去谈话。把戏马上就来了,混帐东西!」「你去不去呢?」

「我明天去苏州!--你觉得怎样?」他用温和的声音问。

蒋少祖坐在藤椅里,在黑暗中吸烟,思索到深夜。陈景惠和小孩已经睡去,周围宁静而深沉。蒋少祖昏倦,忘记自己是在哪里,觉得自己是在寒冷的,苦难的北方;又觉得自己是在幽密的森林中。他看见父亲抱着新生的婴儿走来,脸上有他所熟悉的,轻蔑而嘲弄的表情。「小孩是我生的!」蒋少祖向老人说--在昏倦的梦境里,蒋少祖底思想简单幼稚如小儿。他想到王桂英,於是看见了她;她在奔跑。「是我的,我的!」蒋少祖想,他吸烟,盼顾,战栗着。

「我真是倦透了!」他想。「精神底独立和自由!而且冷酷!在杀人的时代,流血的时代!」他朦胧地想。

「可怜的很!可怜,我!」他想,警觉了,「怎麽,我可怜吗?」

他感到怜悯的,亲爱的,悲伤的情绪--在倦乏里他底心灵作着单纯的,善良的活动。突然他站起来,觉得彷佛脱下了一层壳。他回头,看这个壳在不在椅子上--一种简单的幻觉。他走到床边,低头吻小孩。只在倦乏和黑暗中,他带着虔敬,带着真实的爱情和忏悔吻小孩。

而他底心里有着真正的神秘的经历。

※※※

蒋少祖到苏州时,正逢老人做二七。老人已经弃世半月。金素痕,王定和夫妇及傅蒲生已经回南京,着手在法庭起诉。剩余的珠宝玩物已经当作纪念品分配了,小孩们得了一些。蒋淑珍,蒋淑华,及蒋秀菊留在苏州。

蒋淑珍,半月来,依然留在她底恐怖的阴郁中,吃得很少,不能睡眠,生命没有醒转。她底唯一的工作是照护负伤的,可怜的冯家贵。她带着麻木的安宁坐在冯家贵底小房里,看他吃药:在他吃药後她才能安心。她给了冯家贵一双古老的玉手镯作纪念,冯家贵把它们藏在枕头下面。

最可怕的,是她从那个夜里起,便没有哭过。她总好像在沉思。在她面前,姊妹们痛苦,觉得有罪。即使活泼的,动人的傅锺芬都不能安慰她。

小孩们过着他们自己底生活。他们在苦难和恐怖旁边偷偷地游戏,因为生命太强旺。陆明栋以他底奇异的热狂的恶作剧娱乐傅锺芬。蒋纯祖到处生怯地找寻陆积玉,痛苦地等待机会,但即使机会来临,他也没有勇气说话。永远没有勇气说话,永远痴呆,羞怯--留下了难忘的,苦闷的印象。傅锺芬知道妈妈在痛苦,有礼地,殷勤地对待着妈妈。假若女儿在她面前是活泼的,强烈的,蒋淑珍或许不会如此痛苦,但女儿对她殷勤有礼,好像尽义务--这种义务是在女儿底年龄所能感觉到的。家庭底经常的苦痛和人间底残酷的斗争使母女间失去了活泼的,生动的关系。傅锺芬惧怕这种痛苦和残酷,她到母亲身边来。只是为了可以安心地离开,去玩耍。

二七前两天,陆明栋姊弟回南京。蒋少祖到苏州的当天,蒋纯祖和傅锺芬正准备回南京;学校已经开学很久了。少年们显得非常的黯澹。只在此刻,他们才明确地,深刻地感到,他们已永远失去了他们底父亲和外祖父,永不能回到这个苏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