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了两天两夜,老天像是憋足了许多年的怒气,要一泻而尽似的,下得不减量也不歇气。整个州河上下两岸都在下,秦岭的每一个汊里都有水,水流进了小沟,小沟满了又流向大川,大小沟川的水都往州河来了。两岔镇不停地接到电话:上游XX水库决坝了!XX村里淹了!州城已受到威胁!要求下游做好防洪工作。幸好两岔镇地势高,水是不会冲上镇街的。他们因为自身居住的安全,虽然洪水满河满沿为几十年所罕见,但眼瞧着河面上冲下来的粗树巨木、死牛死猪,就都凭着力气和运气去想打捞发横财。小的木料和柴草捞了不少,但眼睁睁看着大树在河心处一闪一晃而下,不免就有人喊:金狗呢?金狗要发暴财了,只有他才敢去河心啊!
但是,河岸上并没有金狗,金狗这时候正来到了州城。
清末年间,白石寨的船是可以直通州城的,後来河道阻塞,水流浅显,再不见往来船只,唯一的一条公路顺山势赋形,起伏上下而连结着几个县的交通。金狗是下雨前一天搭车去州城的,但车停在前边一个县城,那里的公路就被水冲坏了,金狗在那里待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下午四点多钟车才开到州城。
州城,这是一座古代的边城,当今闻名全省的是它仍保留着四面完整的古城墙。它紧紧贴着州河而筑,城墙不是黏土捶打,也不是青砖砌垒,而外层包裹的全然是黑色石条,这石条不生就苔藓,日里泛着油质,而荒草、荆棘甚至枸子木杂树从石条缝里上长,那便是乌鸦的栖息地,每到黄昏,成群的乌鸦就落在那里大声聒叫,将屎拉在石条上,白得格外刺眼。金狗一出车站,就听见河水沉沉的吼声,急步赶到北城门楼,这门楼是建在河堤上的,而北城墙也就是河堤,刚刚登上二十级石条压成的台阶到门楼上,便见那里人出人进,一片慌乱,无数的民工扛着装着沙土的麻袋往城墙东北角去。金狗忙问:运这麽多沙袋干什麽?旁边人说:“护城墙呀,东北角已经垮了十二丈长的一段石条!”金狗急冲冲赶了过去,果然见城墙东北角好长一段没有了石条,暴露出用小米汁灌浇捶打的土层来,沙袋已经并排十二个层层往上垒,并用了铁丝在外层编织成网防护。金狗站在那里,听人们在纷纷议论,说是水涨时城里人还以为好玩,拥挤着到城墙上看热闹,眼瞧着水往上涨,有人还坐在城墙上去洗脚,嚷道在城墙上洗脚不患脚气。他们全不相信水会决了城墙的,因为四十多年前,田老六领着游击队攻打州城的那个秋天,州河里是发过一次大水,那水只仅仅冲垮过西北城角的一道石堤,以後从来没有发过大水,就以为州河永远不会再有洪水了,这个边城的城墙将永世作为文物而完整无缺地保留下去了。直到东北角的石条哗啦啦垮下去了十二丈长,看热闹的人才慌了,慌忙逃回家去保护自己的家产和性命,护城队就开上来,幸亏河水却也不再上涨了。
金狗听着人们的议论,也惊奇州河平日是平静的,但竟能发生这麽大的暴水,来势这麽凶,这麽猛!他盯着河面,看上游空阔一片,水像从天际而来,无数的浪头翻涌着,出现一层一层灰黄色的塄坎,那塄坎迅速推近,就一次一次扑打在城墙堤上,声大如雷霆,激聚起千堆白雪。大浪每一次冲来,城墙头上的人就尖叫一声,双手捂了耳朵,并连连叫喊金狗往後站,不要头晕目眩了跌倒到河里去。金狗没有动,他在想着这麽大的水,仙游川会怎麽样,两岔镇会怎麽样,村人是不是又在大捞河柴了?他金狗要是不走,他也会像水鬼一样游进河去将那大木料拉上岸的!这当儿,天空放晴,太阳重新出来,这金光四射的夕阳,使天上每一块云都镶上了金边,使河面染成一片黄辉,腐蚀在城墙上,城墙也是古铜色了。接着,夕阳就半沉半浮在远处的水中,像一个巨大的红球在那里起伏,又像是河水正生育一个血淋淋的胎儿,河面就十二分地酷似一个妊娠的万般痛苦的母体。金狗突然间感到这场面的壮美!他在州河上行船这麽多年,还未能见到过这种场面,刹那间泛上心头的是:经过这一场洪水,州河的淤沙石滩就会荡然无存了吧,自然之力将使州河通畅,那行船撑排又会是何等痛快啊!
金狗一想起行船撑排,就显得激动,但他立即意识到他现在再也不会从事那种工作了,他将永远告别水上生活,去开辟新的天地了。金狗头垂下来,默默地从城墙堤上走过,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州河就走进了城门楼下的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