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一离开州河,英英就随之在头脑里消失了,他似乎有一种心理,为自己同英英发生的那次关系而窃喜,是小小地惩罚了田家,甚至於对於英英现在的处境而幸灾乐祸了。但是,小水的形象却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他原先自以为只要离开了州河,离开了仙游川和白石寨,对小水的内疚就可以渐趋平静以至淡化忘却,但他怎麽也想不到,离开小水越远这种内疚越是强烈,痛苦得像虫子一样咬噬着他的心!进入州城以後,他每天接触着城市的时髦美,这种时髦美不能不令他钦羡,当在报社大院看到那麽多风度翩翩的女子,在大街看到来去往复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他才懂得了古书上常写道的四个字:如花如云。一边是小水,他敬菩萨而内疚,一边是时髦美,面对着雌兽而冲动。当金狗接触到这形形色色的州城女子後,他常常作想:小水如果能到这里,也能穿上那样的服装,小水绝不会逊色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以致使金狗产生了小水与城里时髦女子合二为一的幻觉。如此幻觉中的女人折磨着他的情绪,使他在办公室情不自禁谈论过州河上的故事後,就一个人要悄悄溜出办公室,往报社斜对面的小酒馆里一壶酒独坐独饮,然後回来半天一语不发。
办公室的同志开始评价金狗:激动起来特别发狂,沉默起来异常消沉,是一个不可捉摸的角色!
後来,报社里发生了一件事,好多人发现自己的信件老不能按时收到,收到了,总似乎有被拆过的痕迹。金狗是三天也就能收到英英的信的,信总是三至五页,密密麻麻写满了最革命的话,都是中学生的文体,词藻堆砌,格言成段,却少不得开头结尾是最俗的话句,什麽“亲爱的哥”呀,“您的妹妹”呀,且描写一段那天晚上在金狗家里的事。金狗一看见她描绘那一夜的事,脸就发烫,虚汗直冒,心里充满一种懊丧和悔恨!信立即就烧了。他害怕这样的信让外人知道,每次上班总是到信栏里事先拿走。当报社发生有人偷拆信件的事後,他也留神到英英的来信封口处怎麽也是湿的?他花费了两个晚上,潜伏在信栏不远的暗处,侦查是怎麽回事。果然这一夜已经两点,一个人影蹿至信栏下,匆匆将信全拿走了,两个小时後,那人又悄悄赶来,要将信放回原处,他扑上去一把拦腰抱了。盗信人竟是另一编辑组的一位六十岁的老编辑!事情审查清楚了,这位老编辑将别人的信偷偷拿去,用刮脸刀轻轻启开,将信看了,又小心翼翼复装好,再连夜送回信栏。这事使全社职工震怒,一致要求查出他偷信的政治目的和阴暗心理。但是,查明结果,他纯粹只是心理变态。事後,金狗听人讲这位老编辑是某一名牌大学毕业生,一九五七年虽未打成右派,但因言语过激,一直被列为“内控”分子使用,从此再不多言多语,即就是在本编辑组小会议上,轮到他发言,也必是一分钟两分钟的话都要拟好一个发言稿,按稿宣念,末了还要有四句“高举红旗向前进”之类的顺口溜诗。且偏娶有一位年轻的媳妇,掌握家中政治、经济、外交大权,长期与一位副总编通奸。他几次进屋撞着了,气得就坐在椅子上,拿一张报纸来看,挡住那一幕主恶的场面,而说:“卑鄙!卑鄙!”可这位副总编在会上却还总是点名批评他的编辑水平差:将一份来稿退了,作者竟投寄《人民日报》而发表了。
这件事使金狗大受刺激!意识到人的灵魂若永处於极度的汤水煎熬中,人便会失去自立自强,心理变态,堕落为一个“窝囊废”。金狗从那位老编辑身上,觉醒了自己,他就要努力工作,全力拥抱自己的事业,只有这样,他才能拯救自己,才能医治那一颗痛苦不堪的心!
三个月後,金狗被调到了记者部。记者部更是热闹的部门,那些年轻的记者,上衣口袋里总装着记者证,且偏外露出一指红的颜色,在街上惹每一个人注意。金狗跟着老记者,学会了采访,学会了处理各种复杂局面,学会了应酬各类人,也学会了做记者的派头。他努力在克服着农民意识,要把架势撑起来,见到任何人,到任何部门,一想到自己是记者,什麽也不胆怯了。他现在真正明白到,记者的权力说没有,什麽也没有,说有,什麽都有!每天,送给记者部的请柬很多,邀请的电话也不断,某某企业要开张了,某某公司开座谈会,记者是被请坐上席的。吃饭,鱿鱼海参银耳蘑菇七碟子八碗摆满桌子,白酒甜酒啤酒汽水五颜六色整筐端上,题辞,留影,末了再送一包礼品,小是电热杯电熨斗电饭锅一应电器家什,大到床单毛毯毛料皮箱高档用品。於是,第二天的报上就登出了某某企业某某公司的消息,产品用不着刊广告了,采购员大放其心地前去订货,既省钱又扬名又推销了货!金狗简直大吃一惊,没想到报纸的作用这麽大,而报社内部竟有这麽多奇奇怪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