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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沦(28)

作者:郁达夫

“O也伤了风,体热高得很,大家正在那里替她忧愁。”

礼拜二的早晨,就是伊人伤风后的第二天,他觉得更加难受,看看体热已经增加到三十九度二分了,C夫人替他去叫了医生来一看,医生果然说:

“怕要变成肺炎,还不如使他入病院的好。”

午后四点钟的时候在夕阳的残照里,有一乘寝台车,从北条的八幡海岸走上北条市的北条病院去。

这一天的晚上,北条病院的楼上朝南的二号室里,幽暗的电灯光的底下,坐着了一个五十岁前后的秃头的西洋人和C夫人在那里幽幽的谈议,病室里的空气紧迫得很。铁床上白色的被褥里,有一个清瘦的青年睡在那里。若把他那瘦得骨棱棱的脸上的两点被体热蒸烧出来的红影和口头的同微虫似的气息拿去了,我们定不能辨别他究竟是一个蜡人呢或是真正的肉体。这青年便是伊人。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七日

附:迷娘的歌

[德]歌德 郁达夫译

那柠檬正开的南乡,你可知道?

金黄的橙子,在绿叶的阴中光耀,

柔软的微风,吹落自苍空昊昊,

长春松静,月桂枝高,

那多情的南国,你可知道?

我的亲爱的情人,你去也,我亦愿去南方,与你终老!

你可知道,那柱上的屋梁,那南方的楼阁?

金光灿烂的华堂,光彩耀人的幽屋。

大理白石的人儿,立在那边瞧我,

“可怜的女孩儿呀!你可是受了他人的欺辱?”

你可知道,那南方的楼阁?

我的恩人,你去也,我亦愿去南方,与你同宿!

你可知道,那云里的高山,山中的曲径?

山间的驴子在云雾的中间前进,

深渊里,有蛟龙的族类,在那里潜隐,

险峻的危岩,岩上的飞泉千仞,

你可知道那云里的高山,山中的曲径?

我的爸爸,我愿一路的与你驰骋!

附录: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JohannWolfgangvonGoethe,1749—1832),德国诗人、作家。

银灰色的死[1]

雪后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从富士山顶上吹下来的微风,总凉不了满都男女的白热的心肠。一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的天空游动的那颗明星出现的日期又快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客,好添些年终的利泽。这正是贫儿富主,一样多忙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一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明的冬天的空气里。这一家人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生气似地,楼上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已经高挂在海青色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黑漆漆的房内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深深的眼窝看来,他却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正重垒在X字的上面。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又仍旧嘶嘶的睡着了。半醒半觉的睡了一忽,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了被来。胡乱地穿好了衣服,跳下楼来,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出外面去了。

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每昼夜颠倒的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炉的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闹,同他玩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有时候他想改过这恶习惯来,故意到图书馆里去取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然而到了上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会有各种悲凉的小曲儿的歌声听见起来;他的鼻孔里,也会有脂粉,香油,油沸鱼肉,香烟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更会跳出一个红白的脸色来。她那一双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扩大起来了。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放起来,两颗笑靥,也看得出来了。洋磁似的一排牙齿,也看得出来了。他把眼睛一闭,他的面前,就有许多妙年的妇女坐在红灯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着。也有斜视他的,也有点头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脱下来的,也有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总会不知不觉的要跟了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的一样,走了出来。等到他的怀里有温软的肉体坐着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图书馆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