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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沦(27)

作者:郁达夫

伊人在北条市的那个小教会的坛上,在同淡水似的煤汽灯光的底下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一双水汪汪的眼光尽在一处凝视,我们若跟了他的视线看去,就能看出一张苍白的长圆的脸儿来。这就是O呀!

O昨天睡了一天,今天又睡了大半日,到午后三点钟的时候,才从被里起来,看看热度不同,她的母亲也由她去了。O起床洗了手脸,正想出去散步的时候,她的朋友那两个女学生来了。

“请进来,我正想出去看你们呢!”(O的话)

“你病好了么?”(第一个女学生)

“起来也不要紧的么?”(第二个女学生)

“这样恼人的好天气,谁愿意睡着不起来呀!”

“晚上能出去么?”

“听说伊先生今晚在教会里说教。”

“你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是C夫人说的。”

“刚才唱赞美诗的时候说的。”

“我应该早一点起来,也到C夫人家去唱赞美诗的。”

在O的家里有了这会话之后,过了三个钟头,三个女学生就在北条市的小教会里听伊人的演讲了。

伊人平平稳稳的说完了之后,听了几声鼓掌的声音,就从讲坛上走了下来。听的人都站了起来,有几个人来同伊人握手攀谈,伊人心里虽然非常想跑上O的身边去问她的病状,然而看见有几个青年来和他说话,不得已只能在火炉旁边坐下了。说了十五分钟闲话,听讲的人都去了,女学生也去了,O也去了,只有与B,和牧师还在那里。看看伊人和几个青年说完了话之后,B就光着了两只眼睛,问伊人说:

“你说的轻富尊贫,是与现在的经济社会不合的,若说个个人都不讲究致富的方法,国家不就要贫弱了么?我们还要读什么书,商人还要做什么买卖?你所讲的与你们捣乱的中国,或者相合也未可知,与日本帝国的国体完全是反对的。什么社会主义呀,大政府主义呀,那些东西是我所最恨的。你讲的简直是煽动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的话,我是大反对的。”

K也擎了两手叫着说:

“Yes,yes,allright,misterB.goon,goon!”

(不错不错,赞成赞成,B君讲下去讲下去!)

和伊人谈话的几个青年里边的一个年轻的人忽站了起来对B说:

“你这位先生大约总是一位资本家里的食客。我们工人劳动者的受苦,全是因为了你们资本家的缘故吓!资本家就是因为有了几个臭钱,便那样的作威作福的凶恶起来,要是大家没有钱,倒不是好么?”

“你这黄口的小孩,晓得什么东西!”

“放你的屁!你在有钱的大老官那里拍拍马屁,倒要骂起人来!………”

B和那个青年差不多要打起来了,伊人独自一个就悄悄的走到外面来。北条街上的商家,都已经睡了,一条静寂的长街上,洒满了寒冷的月光,从北面吹来的凉风,夹了沙石,打到伊人的面上来。伊人打了几个冷痉,默默的走回家去。走到北条火车站前,折向东去的时候,对面忽来了几个微醉的劳动者,幽幽的唱着了乡下的小曲儿过去了。劳动者和伊人的距离渐渐儿的远起来,他们的歌声也渐渐儿幽了下去,在这春寒料峭的月下,在这深夜静寂的海岸渔村的市上,那尾声微颤的劳动者的歌音,真是哀婉可怜。伊人一边默默的走去,俯首看着他在树影里出没的影子,一边听着那劳动者的凄切的悲凉的俗曲的歌声,蓦然觉得鼻子里酸了起来,O对他讲的一句话,他又想出来了:

“你确是一个生的门脱列斯脱!”

伊人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光景,房里火钵内的炭火早已消去了。午后五点钟的时候从海上吹来的一阵北风,把内房州一带的空气吹得冰冷,他写好了日记,正在改读的时候,忽然打了两个喷嚏。衣服也不换,他就和衣的睡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伊人觉得头痛得非常,鼻孔里吹出来的两条火热的鼻息,难受得很。房主人的女儿拿火来的时候,他问她要了一壶开水,他的喉音也变了。

“伊先生,你感冒了风寒了。身上热不热?”

伊人把检温计放到腋下去一测,体热高到了三十八度六分。他讲话也不愿意讲,只是沉沉的睡在那里。房主人来看了他两次。午后三点半钟的时候,C夫人也来看他的病了,他对她道一声谢,就不再说话了。晚上C夫人拿药来给他的时候,他听C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