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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15)

作者:巴金

树生带着微笑看了母亲一眼,後来才说:“并不是他去请我回来的,他不晓得在哪里喝了酒,在街上到处乱吐,我看见,才送他回来的。他走路都走不稳了。”她故意用这样的话来气他的母亲。

“宣,你怎样不给我讲一声就偷偷跑出去吃酒?”母亲差不多惊得跳起来,她把衣服针线全丢在桌上,走到儿子的面前,她仔细地看他。“你不会吃酒嘛,怎样忽然跑出去吃酒?你不记得你父亲就是醉死的!我从小就不让你沾一口酒。怎样你还要出去吃酒!”她痛苦地大声说。

“他心里难过,你让他睡觉罢,”树生打岔道。

“我没有跟你讲话!”母亲掉过脸带怒地抢白道。

树生冷笑一声,赌气地不响了。

“宣,你告诉我你怎样吃酒的,”母亲像对一个溺爱惯了的小孩讲话似地柔声说。

他疲倦地垂着头不答话。

“你说呀!你心里有什麽事,你说呀!”母亲催促道。“你尽管直说,我不怪你。”

“我心里难过,我觉得还是醉了好些,”他被逼得失掉了主意,老老实实地答道。

“那麽你什麽时候碰到她的?”母亲还不放松地追问,另一种感情使她忘记了她儿子的痛苦。

“你让他睡罢,”树生忍不住又插嘴说了一句。

母亲不理睬,还是要儿子回答。

“我──我──”他费力吐出了这两个字,心上一阵翻腾,一股力量从胃里直往上冲,他一用力镇压,反而失去了控制的力量,张开嘴哇哇地吐起来。他自己身上和母亲的身上都溅到了他吐的脏东西。

“你快坐下来,”母亲慌张地说,她把她那些问题全抛在脑後了。

他仍旧立在原处弯着腰呕吐,妻子给他捶背,母亲为他端了凳子来。他吐出的东西并不多,可是鼻涕眼泪全挣出来了。他坐在凳子上喘气,两只手压在两个膝头上。

“真是何苦来,”妻子立在他背後怜惜地说。

“你照料他去睡罢,”母亲终於心软了,让步地对她儿媳说:“我去弄点灰来扫地。”

母亲出去以後,妻子便扶着丈夫走到床前,她默默地给他脱去鞋袜和外衣。他好些年没有享过这样的福了。他像孩子似地顺从她。最後他上了床,她给他盖好被。她正要转身走开,他忽然从被里伸出手来将她的右手握住,并且握得紧紧的。

“你好好睡罢,”她安慰他道。

“你不要走啊──我都是为了你──”他睁大眼睛哀求地说。

她不答话。她在思索。她在他旁边站了好一阵子,泪珠从两只眼角慢慢地滚了下来。他不久就睡着了。可是他的手始终没有放松。

这晚上她留了下来。他的一个难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他自己还不知道。

这一夜他睡得好,一直睡到天大亮他才醒过来。他妻子正坐在窗口小书桌前化妆。

“树生,”他惊喜地唤道。她回过头看他,脸上绽出灿烂的微笑。她柔声问他:

“你好了?要起来吗?”

他点点头,伸一个懒腰,满意地答道:“我好了。我就起来。”

她又转过头去继续化妆。她脑後烫得卷起的头发在他的眼里显得新鲜,好看。她轻轻地咳了一声嗽。

她回来了。这并不是梦。这是真实的事。

第九章

这一对夫妇过了十几天平静的生活。两个人都是按时上班,按时回家。妻子也不再提离开的话,连那个箱子也从友人家拿回来了。就在拿回箱子的晚上,丈夫陪妻子在国泰戏院看过一次电影;他们後来又去看过一次,可是这次刚看到三分之二,电影就因警报台上挂出一个红球而停止放映了。

母亲常常躲在她那个小房间里。她似乎故意避开她的儿媳,不过两个人要是遇在一处,她也并不对树生板面孔,说讽刺话,她只是少讲话罢了。

星期日早晨小宣回家来,下午搭最後一班汽车回学校去。祖母见到孙儿,特别高兴。她自然把她亲手补好的大衣给小宣试穿了。为了这件大衣,她儿媳也对她含笑地说过几句感谢话。

天永远是阴的,时而下小雨,时而雨停。可是马路始终没有全乾过。有时路上布满泥浆,非常滑脚,人走在上面,很不容易站稳。人行道上也是泥泞的。半个月很快地过去了,汪文宣某一天上午去公司办公,刚走到十字路口就跌了一跤,把左边膝盖皮擦破一块,他忍住痛,一歪一拐地走到公司门口。还没有到办公时间。锺老坐在办公桌前,两眼望着路上行人,看见他进来,便问:“你怎麽啦,跌了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