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千里气得说:“好!好!好个雪亮的群众!好个英明的领导!”
有人发问了:“朱千里,你怎麽学习的?英明的领导是群众吗?你说说!”
朱千里嘟囔说:“这还不知道吗!共产党是英明的领导。”
有人忍笑问:“群众呢?”
“英明的尾巴!”朱千里低声嘟囔,可是存心让人听见。
有人高声喊:“不许朱千里诬蔑群众!”
“不许朱千里钻空子向党进攻!”
“打倒朱千里!”
忽有人喊:“打倒千里猪!”笑声里杂乱着喊声:
“千里猪?只有千里马,哪来千里猪?”
“猪冒牌!”
“猪吹牛!”
“打倒千里猪!打倒千里猪!!”许多人齐声喊。有人是愤怒地喊,有人是忍笑喊,一面喊,一面都挥动拳头。
朱千里气得不等散会就一人冲出会场。他含着眼泪,浑身发抖,心想:“跟这种人说什麽贴心的真话!他们只懂官话。他们空有千只眼睛千只手,只是一个魔君。”他也不回家,直着眼在街上乱撞,一心想逃出群众的手掌。可是逃到哪里去呢?他走得又饿又累,身上又没几个钱;假如有钱,他便买了火车票也没处可逃呀。
他拖着一双沉重的脚回到家里,老婆并不在家。正好!他草草写下遗书:“士可杀,不可辱!宁死不屈!──朱千里绝笔。”然后他忙忙地找出他的安眠药片,只十多片,倒一杯水一口吞下。他怕药力不足,又把老婆的半瓶花露水,大半瓶玉树油和一瓶新开的脚气灵药水都喝下(因为瓶上都有“外用,不可内服”字样),厨房里还有小半瓶烧酒,他模糊记得酒能帮助药力,也一口气灌下,然后回房躺下等死。
可是花露水、玉树油、脚气灵药水和烧酒各不相容。朱千里只觉得恶心反胃,却又是空肚子。他呕吐了一会儿,不住的乾咽,半晌精疲力竭,翻身便睡熟了。
朱千里的老婆买东西回家,看见留下的午饭没动,朱千里倒在床上,喉间发出怪声,床前地下,抛散着大大小小的好些空瓶子,喊他又不醒,吓得跑出门去大喊大叫。邻居跑来看见遗书,忙报告社里,送往医院抢救。医院给洗了胃,却不肯收留,说没问题,睡一觉就好。朱千里又给抬回家来。
他沉沉睡了一大觉,明天傍晚醒来,虽然手脚瘫软,浑身无力,精神却很清爽。他睁目只见老婆坐在床前垂泪,对面墙上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
“朱千里!你逃往哪里去?”
“朱千里!休想负隅顽抗!”
“奉劝朱千里,不要耍死狗!”
他长叹一声,想再闭上眼睛。可是──老婆不容许他。
第八章
朱千里自杀,群众中有人很愤慨,说他“耍死狗”。可是那天主持会议的主席却向范凡自我检讨,怪自己没有掌握好会场,因为他是临时推出来当主席的,不知道朱千里的底细。他责备自己不该让朱千里散布混淆真假的谬论,同时也不该任群众乱提问题,尤其是“打倒千里猪”的口号,显然不合政策。关於这点,罗厚一散会就向主席提出抗议了。范凡随后召开了一个吸取经验的会,提请注意勿造成失误,思想工作应当细致。
丁宝桂看到朱千里的检讨作得这麽糟糕,吓得进退两难。他不做检讨吧,他是抢先报了名的。小组叫他暂等一等,让朱千里先做,他不能临阵逃脱。做吧,说老实话难免挨克,不说老实话又过不了关。怎麽办呢?
丁宝桂是古典组唯一的老先生。他平时学习懒得细读文件,爱说些怪话。说他糊涂吧,他又很精明;说他明白吧,他又很糊涂。大家背后──甚至当面都称他“丁宝贝”。现当代组和理论组的组长都是革命干部,早都做了自我检讨。这位丁先生呢,召集人都做不好,勉强当了一个小组长。他也没想到要求检讨,所以自然而然地落单了。只好和外文组几个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一同洗澡。
他先还抗议,说自己没有资产,只是个坐冷板凳的,封建思想他当然有,可是和资产阶级挂不上钩,他家里连女婿和儿媳妇都是清贫的读书人家子女。年轻人告诉他:“既是知识分子,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话他彷佛也学习过,可是忘了为什麽知识分子都是资产阶级的,却又不敢提问,只反问:“你们洗澡不洗澡呢?”他们说:“大家都要改造思想,丁先生不用管我们。这会儿我们帮丁先生『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