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朱先生,请不要再编《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了。”
朱千里急得说:“是真的,千真万真的真事!我就不谈细节吧,不过都是真事。不信,我现在为什麽偷偷儿为我外甥寄钱呢!我老婆怀疑我乡下有前妻和儿女,防得我很紧,我只能赚些外快背着她寄。因为我感激我的姑夫和姑妈──他们都不在了,有个外甥在农村很穷。我想到他,就想到自己小时候,也就可怜他。”
“可是朱先生还自费留法呢?是真的吗?”有人提问。
朱千里说:“旧社会,不兴得说穷。我是变着法儿勤工俭学出去的。可是我只说自费留法,钱是我自己赚的,说自费还是真实的。我在法国三四年──不,不止,四五年吧?或是五六年──我从来记不清数字,数字在记忆里会增长──好像是五六年或六七年。我后来乾脆说『不到十年』。因为实在是不到十年。不过随它五年八年十年,没多大分别,只看你那几年用功不用功。我是很用功的。有人连法语都不会说,也可以混上十几年呢。”
又有人提问:“不懂法语,也能娶法国老婆吧?”
朱千里说:“对法国女人,只要能做手势比划,大概也能上手。说老实话,我没娶什麽法国老婆,谁正式娶呀!不过是临时的。那也是别人,不是我,我看着很羡慕罢了,我连临时的法国姘头都没有。谁要我呀!”
“这是实话了。”
“是啊!我也从来没说过有什麽法国老婆,只叫人猜想我有。因为我实在没有,又恨不得有,就说得好像自己有,让人家羡慕我,我就聊以自慰。我现在的老婆是花烛夫妻,她是我从前邻居的姑娘,没有文化,比我小好多岁,她也没有什麽亲人,嫁了我老怀疑我乡下还有个老婆,还有儿子女儿,其实我只是个老光棍。”
“这都是实话吗?”
“不信,查我的履历。”
“履历上你填的什麽出身?”
“我爹早死,十来岁我妈也没了。资助我上学的是我姑夫,他开米店,我填的是『非劳动人民』。”
“可是你还读了博士!”
朱千里很生气,为什麽群众老打断他的检讨,好像不相信他的话,只顾审贼似的审他。他又只好回答。
“我没有读博士,不过,我可以算是得了博士,还不止一个呢!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博士。假如你们以为我是博士,那是你们自己想的。我只表示,我自恨不是法国的国家博士。我又表示瞧不起大学的博士。也许人家听着好像我是个大学博士而不自满。其实呢,我并没有得过大学博士。”
“你又可以算是得了博士,还不止一个!怎麽算的呢?”
“就是说,到手博士学位的,不是我,却是别人。”
“那麽,你凭什麽算是博士呢?”
“凭真本领啊!我实在是得了不止一个博士。我们──我和我的穷留学朋友常替有钱而没本领的留学生经手包写论文。有些法国穷文人专给中国留学生修改论文,一千法郎保及格,三千法郎保优等,一万保最优等。我替他们想题目,写初稿,然后再交给法国人去修改润色。我拿三百五百到六七百。他们再花上几千或一万,就得优等或最优等。有一个阔少爷花了一万法郎,还得了一笔奖金呢,只是还不够捞回本钱。当然,我说的不过是一小部分博士。即使花钱请人修改论文,口试还得亲自挨克。法国人鬼得很,口试克你一顿,显得他们有学问,当众羞羞你,学位终归照给。你们中国人学中国文学要靠法国博士做招牌,你们花钱读博士,我何乐而不给呢!”
有人插话:“朱先生不用发议论,你的博士,到底是真是假呢?”
朱千里直把群众当贴心人,说了许多贴心的真话,他们却只顾盘问,不免心头火起,发怒说:“分别真假不是那麽简单!他们得的博士是真是假呢?我只是没花钱,没口试,可是坐旁听,也怪难受的,替咱们中国人难受啊。”
“朱先生不用感慨,我们只问你说的是句句真话呢?还是句句撒谎呀?”
“我把实在的情况一一告诉你们,还不是句句真话吗?”
“你不过是解释你为什麽撒谎。”
“我撒什麽谎了!”朱千里发火了。
“还把谎话说成真话。”
“你们连真假都分辨不清,叫我怎麽说呢?”
“是朱先生分不清真假,还是我们分不清真假?告诉你,朱千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