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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60)

作者:杨绛

因此朱千里泰然置身事外。

群众已经组织起来,经过反覆学习,也发动起来了。

朱千里只道新组长的新规章严厉,罗厚没工夫到他家来,他缺了帮手,私赚的稿费未及汇出,款子连同汇票和一封家信都给老婆发现。老婆向来怀疑他乡下有妻子儿女,防他寄家用。这回抓住证据,气得狠狠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顺带抓一把脸皮,留下四条血痕,朱千里没面目见人,声称有病,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他渐渐从老婆传来的话里,知道四邻的同志们成天都在开会,连晚上都开,好像三反反到研究社来了。据他老婆说,曾有人两次叫他开会,他老婆说他病着,都推掉了。朱千里有点儿不放心。最近又有人来通知开紧急大会,叫朱先生务必到会。朱千里得知,忽然害怕起来,想事先探问一下究竟。

他脸上的伤疤虽然脱掉了,红印儿还隐约可见,只好装作感冒,围上围巾,遮去下半部脸,出来找罗厚。办公室里不见一人,据勤杂工说,都在学习呢。学习,为什麽都躲得无影无踪了呢?他觉得蹊跷。

他和丁宝桂比较接近,想找他问问,只不知他是否也躲着学习呢。他跑到丁家,发现余楠也在。

朱千里说:“他们年轻人都在学习呢。学习什麽呀?学习三反吗?咱们老的也学习吗?”

丁宝桂放低了声音诧怪说:“你没去听领导同志的示范检讨吗?”

朱千里说他病了。

余楠说:“没来找你吗?朱先生,你太脱离群众了。”

朱千里懊丧说:“我老伴说是有人来通知我的,她因为我发烧,没让我知道。”

余楠带些鄙夷说:“明天的动员报告,你也不知道吧?”余楠和朱千里互相瞧不起,两人说不到一块儿。这时朱千里只好老实招认,只知道有个要紧的会,却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会。

丁宝桂说:“老哥啊,三反反到你头上来了,你还在做梦呢!”

“反我?反我什麽呀?”朱千里摸不着头脑,可是瞧他们惶惶不安的样子,也觉得有点惶惶然。

据丁宝桂和余楠两人说,社里的运动开始得比较晚了些。不过,傅今和范凡都已经做过示范检讨。傅今检讨自己入党的动机不纯。他因为追求资产阶级的女性没追上,争口气,要出人头地,想入党做官。群众认为他检讨得不错,挖得很深,挖到了根子。范凡检讨自己有进步包袱,全国解放后脱离了人民,忘了本,等等。群众对两位领导的检讨都还满意。理论组的组长检讨自己自高自大,目无群众,又为名为利,一心向上爬。现当代组的组长检讨自己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群众还在向他们提意见。后一个是不老实,前一个是挖得不深。古典组和外文组落后了,还没有动起来。因为丁宝桂不过是个小组长(古典组的召集人已由年轻的组秘书担任)。他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该做什麽检讨。汪勃是兼职,运动一开始就全部投入学校的运动了。外文组的余楠是新任的组长,范凡并没有要求他做检讨。图书资料室也没动,施妮娜还和江滔滔同在乡间参加土改,一时不会回来。据说运动要深入,下一步要和大学里一个模式搞。所以要召开动员大会。

丁宝桂嘀咕说:“我又没有追求什麽资产阶级女性,叫我怎麽照模照样的检讨呢?我也没有自高自大,也不求名,也不求利,也不想做官……”余楠打断他说:“你倒是顶美的!你那一套是假清高,混饭吃!”

丁宝桂叹气说:“我可没本事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我看那两个示范的检讨准是经过什麽『核心』骂来骂去骂出来的。只要看看理论组组长和现当代组组长的检讨,都把自己骂得简直不堪了,群众还说是『不老实』,『很不够』。”

余楠原是为了要打听“大学里的模式”是怎麽回事。丁宝桂有旧同事在大学教课,知道详情。可是丁宝桂只说:

“难听着呢!叫什麽『脱裤子,割尾巴!』女教师也叫她们脱裤子!”

朱千里乐了。他说:“狐狸精脱了裤子也没有尾巴,要喝醉了酒才露原形呢。”

丁宝桂说:“唷!你倒好像见过狐狸精的!”

余楠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说怪话。和这一对糊涂虫多说也没用,还是该去探问一下许彦成夫妇。他觉得许彦成虽然落落难合,杜丽琳却还近情。上次他请了一顿饭,杜丽琳不久就还请了。他从丁家辞出,就直奔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