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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43)

作者:杨绛

“她没想到我会追根究柢,也没想到许先生恰好前一天和杜先生游了香山。她就趁势改口,说她说的是星期四。”

善保说:“我一定去跟她讲清楚。这话我该负责。姜敏不应该乱传,可是错还是我错。而且错得岂有此理,怎麽把姚宓和许先生拉在一起呢。看错了人不认错;还随便说,也没想到姜敏在那儿听着。真糟糕!我得了一个好大的教训。我实在太主观唯心了,还硬是不信自己会错。一会儿我得和姜敏谈谈,她太轻率。”

余楠在屋里伸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如果许彦成和姚宓之间有什麽桃色纠纷,倒是个大新闻。可是他护着女儿,不愿意看到女儿向善保认错。现在听来,分明错在善保。善保已经满口认罪,他抱定“不痴不聋,不作阿姑阿翁”的精神,对善保和罗厚的谈话,故作不闻。他只顾专心干他自己的事。

余楠的书房和客堂是相连的一大间,靠里是书房,中间是客堂,后间吃饭。客堂的门是他家的前门。临窗近门处有一张长方小几,善保常在那里看书作笔记。余楠为他安排的书桌在后厢房,是余照的书桌。善保虽然享有一只抽屉,总觉得不是他的书桌,他自己的书桌还在组办公室里。他喜欢借用客堂里的小长方几,如有客来,外面看不见里面,他隔着纱窗却能看到外边亮处来的人,他可以采取主动。

罗厚走了不多久,姜敏就来了。善保立即去开了门,对她做个手势叫她在沙发上坐下。他自己坐在一只硬凳上,低声说:

“你有事吗?我有要紧话跟你说呢。”

姜敏对低头工作的余楠看了一眼,大声回答:“说吧,反正你的事总比别人的要紧。”

善保怕打搅余楠,说话放低了声音。姜敏却高声大气。只听得她说:

“我早知道呀!我知道罗厚准来挑拨是非了。”

善保低声不知说了什麽话。她声音更高了:

“我说错了吗?星期四,许先生杜先生游了香山。星期五,你和你的对象去游了香山。工作时间,咱们社里的人游山去了!这是我乱传的谣言吗?倒是我轻率了!”

善保又说了不知什麽。她回答说:

“我扯上姚宓了!又怎麽?她说了我一句,我不过还她一句罢了!她说我天天教余先生俄语,我就说她某一天陪某先生游山。”

善保说:“可是她没有陪某先生游山呀!”

姜敏说:“请问,我教余先生俄语了吗?”

善保的声音也提高了:“那是你自己说的呀!”

姜敏说:“她陪某先生游山,不也是你自己说的?”

善保大声说:“我在告诉你,是我看错了人。”

姜敏说:“我也告诉你,是我看错了事。我不知道余先生不学俄语了。你传我的话,是慎重!是负责!我传你的话,是轻率!是不负责任!”

善保气得站起来说:“咳!姜敏同志,你真是利嘴!你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把错都推在我身上。你、你、你──简直可怕!”他忘了自己是在余先生家,气呼呼跑出门去,砰一下把门关上。

姜敏抖声说:“自己这麽蛮横!倒说我可怕!”她咽下一口气,簌簌地掉下泪来。

余楠已放下笔,在她身边坐下。

姜敏抽噎着说:“他护着一个姚宓,尽打击我!”

余楠听她和善保说一句,对一句,虽然佩服,也觉得她厉害。善保这孩子老实,不是她的对手。可是看到她底子里原来也脆弱,不禁动了怜香惜玉的心。他不愿意说善保不是,只拍着姜敏的肩膀抚慰说:

“姜敏,别孩子气!他护不了姚宓!姚宓有错,就得挨批,谁也袒护不了!她的稿子在咱们手里呢!由得咱们一篇篇批驳!”

他把姜敏哄到自己的书房那边,一起讨论他们的批判计划。

且说陈善保从余家出来,心上犹有余怒。不过他责备自己不该失去控制,当耐心说理。对资产阶级的小姐做思想工作不是容易。他还不知道姚宓会怎样嗔怪呢。

善保发现姚宓一个人在办公室静静地工作。她在摘录笔记。善保找个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说:

“罗厚告诉我,你气得脸都白了。我很抱歉……”

姚宓说:“我没有生气,事情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我太岂有此理,看见一个人像你,就肯定是你,而且粗心大意,没想想后果,就随便说。我以为和余照在她家里说话,说什麽都不要紧,没想到还有人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