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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23)

作者:杨绛

他们理着书,彦成说:“姚宓,我想问你一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姚宓不知他要问什麽,惊愕地看着他。

“伯母说,她毁了你的婚姻,是真的吗?”

姚宓眼睛看着鼻子,静默了好一会儿说:“许先生──”

“叫我彦成。”

“不,许先生。”她很固执,尽管许先生大不了她几岁,她不愿逾越这条界线。她说:“许先生,我很愿意跟你讲讲,听听你的判断。我妈妈和我从来没有争执。不过,她说毁了我的婚姻,就是她心上在为我惋惜。她总原谅我的未婚夫,好像是我负了他,我心上顶不舒服。我不承认自己有什麽错。”

彦成说:“你讲,我一定公平判断。”

姚宓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妈妈都告诉你了吗?”

“伯母说,她和你爸爸五十双寿那年,你十五岁,比你的未婚夫小两岁,是吧?他跟着他父母来拜寿──故意来的吧?他家看中了你,你家也中意他。”

姚宓解释道:“我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忙着要给我订婚──我妈妈还说什麽来着?”

“伯母说,那位少爷很文秀,是高材生,也是独生子──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你们俩年貌相当,门户也相当,很现成地订了婚,常来往,也很亲密。”

姚宓说:“也相当客气,因为双方都是旧式家庭。”

彦成点头了解。他说:“所以他们家紧着要求结婚。”

姚宓轻轻叹了一声气:“我父亲还没去世的那年,他家提出等他毕业就结婚,我家提出再迟两年,等我也大学毕业。就在那年,抗战胜利的前夕,夏至前两天,我爸爸突然去世,我妈妈中风送进医院抢救。我的未婚夫当然来帮忙了。可是他什麽忙也帮不上,因为我最艰难的是筹钱,我总不能向他们家开口要钱呀。他母亲要接我过去住。我也懂得些迷信,热孝里,不得上别人家的门。我只说,家里男女佣人都还在,不能没个主人。那一段艰难的日子不去说它了。不久抗战胜利,我爸爸已经安葬,我妈妈已经脱险,我未婚夫已经大学毕业,他对我说,我妈妈没准儿还能拖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叫我别死等了,还是早早结婚。我妈妈可以找个穷亲戚伺候。他说乘这时候出洋最方便,别错过机会,我不答应。”

“伯母也说了。”

姚宓说:“妈妈没有亲耳朵听见他说话的口气。我怕伤了妈妈的心,我没照样说──以下的事妈妈也说了吗?”

“伯母说,他硬逼着要和你结婚。”

“妈妈还是护着他。什麽结婚!他卑鄙!”

彦成了解了几分,想了一想说:“他是未婚夫呀。”

姚宓犹有余愤。她要说什麽,又制止了自己,慢慢儿绕到书架对面,才接着说:

“我家三个女佣人走了一个,另一个又由她女儿接去过夏,要等我妈妈出院再回来。伺候我的是门房的老婆。她每天饭后回到门口南屋去歇午。我的未婚夫乘这时候就引诱我。我不懂事,不过我反感了,就不答应。他先是求,说的话很难听;接着是骂,话更难听;接着就威胁说,『你别后悔!要我的人多着呢!』再下去就要强迫我。我急了,抓起一把剪指甲的小剪子,我说:『我扎你!我铰你!』他就给我赶走了──我都告诉妈妈的。妈妈没说吧?”

“伯母说了点儿。”

姚宓气呼呼地接着说:“第二天我没理他──我忙着许多事呢。第三天,我想想有点过意不去。我知道他是个娇少爷,爱面子,好胜,计较心很重。我怕自己过分了点儿。我就打了个电话给他,报告我妈妈的情况,一面请他别生气。他也请我原谅,随后又来看我。可是他还是想引诱我。我这回不糊涂了,立刻拒绝了他。他说,凭我对他的态度,分明是不爱他。我想到自己拿着把小剪子把他吓跑,简直想笑。可是,那时候在我面前威胁我的人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他说我不爱他,我觉得可能是真的。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应当爱他,就没想过我是不是爱他。”

彦成默然听她说下去。

“他那天乾脆对我说,我们该结婚了。明的不便,可是暗里结。我说,不能公然做的事,暗里也不做。我坚持妈妈病中我怎麽也不离开她。他表示什麽条件都可以依我,只要我依他这一个条件。他露骨地说:他要『现的』,不要『空头支票』。我觉得他的确是个陌生人。我们未婚夫妇之间,连起码的信义都没有。我就告诉他说:我们订婚的时候,双方家境相同,现在可大不相同了。我们的家产全卖了,连住房都押出去了。他先是不信,说绝不可能,准是帐房欺我。我告诉他我已经请教过律师──罗厚的舅舅介绍的律师,很有名的。凭契约,抓不住帐房的错。他就怪我爸爸糊涂。末了他说,那就更简单了,他又不贪图我的嫁妆,我们母女并到他家去就完了。我郑重告诉他,我和妈妈都不会叫他们家负担,我也没有力量出国。我们的婚事请他重作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