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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4)

作者:余华

说话间屋外传来牲口嘹亮的叫声,林祥福看见兄妹两人显出吃惊的神色,告诉他们那是毛驴的叫声。他们两人惊奇地说,原来毛驴的叫声是这样的。林祥福由此知道他们生活的南方水乡没有毛驴。

这天晚上林祥福冗长地讲述起自己,讲到记忆中模糊的父亲,讲到记忆中清晰的母亲,讲到线装的书籍和母亲的织布机,讲到童年时的青纱帐,最后告诉他们,在方圆百里之内他算得上富裕之户,他看见这句话让阿强的眼睛闪亮了,他又去看小美,小美的微笑仍然有些羞怯。

林祥福觉得这是一个愉快的晚上,母亲去世以后,这间屋子沉寂下来,这个晚上有了连续不断的说话声音。他喜欢这个名叫小美的女子,很少说话的小美一直眼含笑意,她侧身坐在对面,双手不停摆弄蓝印花布的头巾,林祥福见到上面凤凰和牡丹穿插在一起的图案,好奇地探头过去,赞叹这块头巾的精美,他说他们这里的都是白布头巾。他听到了小美甜美的声音,小美说这叫凤穿牡丹,是富贵的图案。小美说完话,明净的眼睛透过煤油灯的光亮望着林祥福。正是她的眼睛,使平日里很少说话的林祥福变得滔滔不绝,他感到小美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清秀,那是在南方青山和绿水之间成长起来的湿润面容,长途跋涉之后依然娇嫩和生动。

这个娇嫩和生动的女子第二天病倒了,躺在林祥福家的炕上,额头上放着一块浸湿的手帕,长发从炕沿上披落下来,如同南方水边的柳丝。她的哥哥愁眉不展,坐在炕沿上用那种很快的语调与她交谈一会儿后,走到林祥福面前,忧虑地说妹妹生病了。他描述妹妹的病情,说她早晨起来时感到一阵一阵发晕,下地后还没有走到门口就摔倒了。他说摸过妹妹的额头,那地方烫得就像刚刚烤熟的红薯。他的声音无可奈何,自言自语说只能一个人上路了。他小心询问林祥福,能否暂时收留他妹妹?他说到了京城找到姨夫以后就会回来接她。林祥福点了点头,这位哥哥走到炕前,再次用林祥福无法听懂的飞快话语与妹妹说了几句话,然后背起包袱,撩起长衫跨出院子的门槛,从小路走上了大路,在日出的光芒里向北而去。

林祥福想起昨晚似睡非睡之时,小美的微笑始终在眼前浮现,清秀的容颜在他的睡眠里轻微波动,仿佛漂浮在水上。后来,一条黄色大道向他滑行过来,他看到清秀的容颜正在大路上远去。他突然清醒过来,不安和失落的情绪涌上心头,伴随他度过漫漫长夜。黎明来到以后,小美留下来了,林祥福心里的白天也来到了。

林祥福走到小美跟前,看见小美闭着的眼睛张开来,翘起的嘴唇也同时张开,小美说:

“给我一碗水。”

这一天的下午,小美从炕上下来,取出包袱里的木屐穿在脚上,做起了家务,黄昏时她坐在门槛上,在夕阳通红的光芒里,微笑看着从田地里察看庄稼回来的林祥福。

林祥福走到跟前,她起身与林祥福一起进屋,将桌上准备好的一碗水递给他,又转身走去。林祥福听到屋内有异样的声响,接着看见小美脚上的木屐,她在屋内走动时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林祥福惊奇的样子使小美笑起来,她说这叫木屐。林祥福说他从未见过木屐。小美说她们家乡的姑娘都穿木屐,尤其是夏天傍晚的时候,在河边洗干净脚以后,穿上木屐在城里的石板路上行走,木屐响成一片,就像是木琴的声音。林祥福问什么是木琴的声音,小美一时答不上来,她低头想一想,就在屋内走了一圈,等木屐清脆的响声消失后,她说:

“这就像木琴的声音。”

林祥福看见屋子已经收拾过,桌上也摆好饭菜,小美含笑站立一旁,像是在等待什么。林祥福似乎来到别人家中,眼前的一切使他局促不安,他感到站在对面的小美也有着同样的局促不安,他在凳子上坐下来,小美也坐下来,他拿起筷子,小美也拿起筷子。小美脸上洋溢起红晕,林祥福心想她已经从清晨的疾病里康复了,为此他有些吃惊,小美的康复突如其来,如同她突如其来的病倒。

此后流光易逝,有几次林祥福沿着田埂走回家中时,见到小美坐在门槛上,她双手托住脸颊陷入沉思,迷离的眼睛眺望远处。林祥福心想她是在期待哥哥的来到,那个身穿宝蓝长衫的男子应该出现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了。

他们在饭桌旁坐下以后,那个名叫阿强的哥哥成为经常的话题。林祥福为了安慰小美,总是说阿强应该到京城了,很快就会来接她。说完这话,林祥福眼前出现这样的画面,身穿碎花旗袍的小美跟随她的哥哥,在日出的大路上慢慢远去,她小巧的脚上是一双乌头袜和一双木屐鞋。随后林祥福惆怅满怀,这个和自己相处多时的南方女子,这个为他煮饭为他洗衣的小美一旦离他而去,他不知道接下去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