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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3)

作者:余华

每年的深秋,林祥福都会牵着毛驴,带上一年收成所积余的银元,走进城里的聚和钱庄,换成一根小金条,同时买上一两段彩缎带回家中。金条藏在家中墙壁隔层的木盒里,彩缎放进里屋的衣橱。

这是他母亲生前的习惯。积攒金条是林家祖上开始的,彩缎是为儿子相亲时用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这位疾病缠身的女人,总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将一段彩缎放入包袱,疲惫地坐上毛驴,田大牵着毛驴,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摇摇晃晃远去。

在林祥福的记忆里,母亲这样的出门差不多有十来次,每次回来时包袱里都没有了彩缎,林祥福知道母亲没有看中女方,她将彩缎留下是为了给女方家眷压惊,这是多年来的风俗。她回到家中,将毛驴交给迎上来的林祥福时,总会疲惫地笑着说:

“我没有留下吃饭。”

林祥福知道这就是相亲的答案,如果母亲留下吃饭,就是她看上女方了。母亲死后,林祥福继承母亲的习惯,进城时顺便买来一两段彩缎,为自己相亲时备用。

这期间有媒婆数次找上门来,为他介绍未来的新娘,他也跟随媒婆风尘仆仆去女方家中相亲,在那些与他门当户对的人的家里,他显得迟疑不决。

习惯了母亲为自己做主的林祥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而且母亲十来次相亲的空手而归,使林祥福在迟疑不决的同时,增添了不知所措。每一次看见女方时他就会在心里想: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喜欢这个女子?最终的结果都是他没有留下吃饭,留下了带去的彩缎。

曾经有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让他心动,那是在三十里路以外的刘庄,这户人家的深宅大院让林祥福为之动容,他在厅堂里坐下来以后,那位女子的父亲递给他旱烟,林祥福正要推托说自己不会抽烟时,看到媒婆的眼色,于是他就接过旱烟,这时候那位漂亮的女子低头从里屋出来,款款地走向林祥福,她给林祥福装上一袋烟,随后又低头回房。

林祥福知道这位女子便是他相亲的对象,她给他装烟时双手哆嗦,媒婆问了她几句话,她也没有回答。不过她和林祥福倒是四目相望一下,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一亮,林祥福则是感到自己热血沸腾起来。在接下去的寒暄里,林祥福心猿意马词不达意,当女方的父亲问他是不是留下来吃饭时,他显然是想留下来,可是媒婆的眼色改变了他的想法,他迟疑一会儿后,从包袱中取出彩缎,放在桌上,女方父亲吃惊的眼神让他羞愧,他满脸通红,匆匆起身告辞。

回家的路上,林祥福眼前充满了那位女子漂亮的容颜和她父亲吃惊的神态,林祥福心里堵住似的难受。媒婆在路上告诉他,之所以使眼色让他回绝这门亲事,是她担心刘家的那位姑娘可能聋哑,媒婆说姑娘给他装烟的时候,她几次用言语去逗引姑娘,姑娘就是不应答,像是没有听见。林祥福觉得媒婆说得有理,可是心里就是放不下刘庄这个名叫刘凤美的女子,直到快走完三十多里的路程,望到自己家的宅院,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心里好受一些。

就这样,成亲的机遇与林祥福失之交臂,他二十四岁了,然后一对年轻的男女来到他的宅院前,女的身穿碎花旗袍,男的是宝蓝长衫,女的头上包着一块蓝印花布的头巾,他们的身后都背着包袱,两个人站在他家的大门外说话,他们的语速很快,仿佛每个字都在飞。

那是黄昏时刻,院子里的林祥福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可是一句也没有听明白,他开门出去,那个年轻男子改用林祥福能够听懂的腔调说话了,这位书生模样的男子告诉林祥福,他们乘坐的马车一个轮子突然散架,马车不能走,前面的车店有十多里路,天色又在黑下来。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小心询问林祥福,能不能让他们在他家借宿一夜。

那个年轻女子站在男子的身后,正在取下她蓝白分明的头巾,同时用羞怯含笑的目光打量林祥福,林祥福看见了一张晚霞映照下柔和秀美的脸,这张脸在取下头巾时往右边歪斜了一下,这个瞬间动作让林祥福心里为之一动。

这天晚上,三个人围坐在一盏煤油灯前,谈话中,林祥福知道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在他们互相的称呼中,他知道了妹妹叫小美,哥哥叫阿强。林祥福仔细端详他们,觉得他们长得不像兄妹。那位叫阿强的哥哥看出林祥福的心思,说妹妹长得像母亲,他长得像父亲。阿强告诉林祥福,他们之所以不像兄妹,是因为他们的父母长得不像。林祥福听后笑了起来,接下去知道他们来自一个名叫文城的城镇,在遥远的南方,渡过长江以后还要走六百多里路,那里是江南水乡。阿强告诉林祥福,他们的家乡是出门就遇河,抬脚得用船。他们的父母都已去世,兄妹北上是要去京城投奔姨夫,他们的姨夫曾在恭亲王的府上做过事,阿强相信他那有权有势的姨夫能够为他在京城谋得一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