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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476)

作者:张恨水

他每天的写作的能量总在五千字左右。在各报上连载的作品,合计也不超过这个数字,所以他能应付裕如。有人奇怪:他每天都写那么多篇,头绪纷繁,纵有提纲,也难免错乱,何以他能井井有条呢?其实,他每天只是写一篇,而不是同时写那么多篇。今天这一篇,明天那一篇,轮流着写,周而复始。他的安排,有时也有改变,但基本上写作数字是不变的。

他的写作态度,是十分严肃认真的。香港有个刊物,说他常常一面打牌,一面写小说;有时电话来催,他就在牌桌上写。这是没有的事。他对打牌根本无兴趣,既不会打,朋友也不带他打。说起来,他小说中所描写的牌局,都欠缺精采,不是没有原因的。如今倒有人把他和牌连在一起,简直是笑话。

他所写的,是他熟悉的人和事;遇有所不熟悉的也要他写时,他就不辞劳苦地深入到生活中去。写《啼笑因缘》,背景是天桥,好多日子,他都泡在那里,沈凤喜、关秀姑以及沈三弦、关寿峰,就是从那里体验出来的。写关氏父女,原本不在计划之内,是报纸主编人提出的要求:“加点‘噱头’吧,上海读者喜欢武侠的。”他岂肯向壁虚造说什么“口吐白光”,他要塑出入情入理、有血有肉的形象。他曾和我说过,他的祖父是有武功的,用筷子夹苍蝇是他亲眼所见。他写武侠,是有限度的武侠,决不出人情之外。

报纸刊登长篇连载,最忌的是中断。有些作家偏偏老犯这个毛病,报上常见“续稿未到暂停”字样。破坏了读者情趣,影响了编者安排,非常不好。只因连载的长篇,动辄几十万字,甚至更长,作家们很少有全部写完后再拿去发表的,一般是随登随写、随写随登,这就难保中间有个耽搁。他注意到这一点,总不让自己的作品在连载中有一天脱节。在《金粉世家》的自序中,他说:“当我写到《金粉世家》最后一页的时候,家里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怜’岁半的女孩子康儿,她害猩红热死了。我虽二十分的负责任,在这样大结束的时候,实在不能按住悲恸和书中人去收场,没有法子,只好让发表的报纸,停登一天。过了二十四小时以后,究竟为责任的关系,把最后一页作完了。”一部连载五六年的作品,因为死了女儿中断了一天,抱恨不已,他对于著作小说的事业心、责任感,看有多么强烈!

1937年在南京,1949年在北京,他得过两次重病,坐不起身,提不动笔,无可抗拒地停止了写作。至于平常,有什么头疼发烧,那是不在话下,他总挣扎着照写无误。抗战时期在重庆,敌机日来空袭,大家“入土为安”,都要下防空洞。他却不管那些,空袭警报尽管响着,敌机在头顶上转,他写他的,只当没有那回事。有一次,炸弹在他家附近开了花,他的夫人急了,跑出防空洞,要和他共生死存亡。没法子,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全,他只好下洞。就凭这样,他还是一听敌机飞过头顶就回家去写;家人等解除警报的汽笛声响出洞时,他已写了几页纸了。

写小说是他的职业。人们有个通病,“吃一行,怨一行”,常会把自己的职业当包袱,干久了时就感觉苦恼厌倦。他可不是这样。他是越写越来劲,没有个满足,总想新写的一部超过所有的旧作。他热爱生活,把写作当成自己生活中最重要部分,不仅仅是为了趣味。有一天不动笔,就忽忽如有所失,好像欠了一笔大债。他说:“除了生病和旅行,如果一天不写,比不吃饭都难受。”大病初愈时,他又在写,家里人和朋友都劝他,不要动脑子吧!他却说:“脑子总归要动的,不动在这里,就动在别的地方。动在别的地方,岂不浪费吗?”他是1967年2月15日早上去世的,14日的早上他还是坐在座位上写哩。

他的一生,就是写小说的一生!金字塔是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他的成功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世间事业是没有幸致的。在写作的过程中,早期被老先生们说成是不务正业,歪门邪道;后来出名了,又被青年人给他戴上这一派那一派的“桂冠”,硬派他做“异教徒”。他不为这些讥评而有丝毫动摇。坚持写他的作品。一百一十多部长篇,就从高压的石头缝中窜出来的。这种精神,难道不值得人们的尊敬和学习吗?

对于张恨水的小说,从来就有一些不公正的误解。其一是说:张恨水的小说是黄色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