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小说,意味着作品诲淫海盗,荒诞绝伦。张恨水生平没有写过这样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抗战期间,沦陷区里,有人盗用他的名字出版的,倒的确是黄色小说。我们不能把“假张恨水”的黑锅叫“真张恨水”去背。五十年代,文化部曾发出内部通报,说张恨水的小说属于一般社会言情小说,不是淫秽、荒诞的作品。当然不是黄色小说。这是强有力的辩诬。
其二是说: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
鸳鸯蝴蝶派,指的是那些作家,专写才子佳人,男欢女爱,风花雪月,无病呻吟,自命为“哀感顽艳”的作品。一般应用文言文,杂以诗词。那个流派,意志消沉,脱离实际,是文学史上一股逆流。不幸的是,张恨水也被某些人纳入那个流派。无庸讳言,张恨水初期习作,确实是走的这条路子。我们虽然没有见到那些作品,而那些作品的题目却把信息告诉我们了。他自己也承认,“曾受民初蝴蝶鸳鸯派的影响”。但是,仅仅根据这一点就说他属于那个流派,这就很不恰当了。因为当初他走这条路子并没有走通,从正式发表长篇连载起,着眼于对旧社会的讽刺、谴责,就和那个流派分道扬镳了。我们现在读到的他的作品,没有一部是符合那个流派的特征的。当然,他的作品中,传奇性的爱情故事是占有一定的比重;同时,也应指出,他写这些故事,都有特定的时代背景,揭露和批判封建、半封建的罪恶。我们决不能说,凡是写爱情的小说都是鸳鸯蝴蝶派。那样,就会在文学批评史上造成一片混乱了。他生前不服这样的“裁决”,曾经提出抗议:“‘五四’运动之后,本来对于一切非新文艺形式的文字,完全予以否定了的。而章回小说,不论它的前因后果,以及它的内容如何,当时都是指为鸳鸯蝴蝶派。有些朋友很奇怪,我的思想也并不太腐化,为什么甘心作鸳鸯蝴蝶派?而我对于这个,也没有加以回答。我想,事实最为雄辩,让事实来答复这些吧!”是的,作品具在,不难覆案。把这顶帽子强加于张恨水,不足贬低张恨水,倒是抬高了鸳鸯蝴蝶派了。第三是说,张恨水是礼拜六派。
《礼拜六》是在上海发行的一种文艺周刊,泛滥于二十年代。这个刊物所刊登的作品,以小说为主,间杂一些毫无意义的所谓“游戏文章”,趣味低级。文字规格,是旧体裁、旧形式。它的作者主要在江浙一带,成为一个无形的集团,当时视为“海派”。那时正当新文艺萌芽时期,它是鸳鸯蝴蝶派之后另一股逆流,阻碍着新生事物的成长。后来人们便把那一流派的作家及其作品,称之为“礼拜六派”。有些人认为,张恨水也就是礼拜六派。我们知道:他人在北京,写小说是“单干户”,不是靠别人吹捧成名的;他从来没有写像《礼拜六》上刊登的那些无聊作品;他大量发表作品,是在礼拜六派已经衰歇之后。用这些来说明他不是礼拜六派,自然是不够的,辨认一位作家属于哪个流派,还得看他的作品形式和思想内容,主要并不在这些人事关系上。古之人,论流派不是往往把一些作家论定属于前几世纪的某一流派吗?那么,我们检查一下张恨水的作品。
张恨水是章回小说作家。作为通俗文艺,必然采用习惯的大众口语,组织结构,一切服从于传统的旧体裁、旧形式。在这方面,他和礼拜六派的作品、包括那些小说在内,是近似的,或者说简直相同。不同之处,仅仅是艺术技巧,有高低之别罢了。只根据这一点,辨认他是不是礼拜六派,容易模糊了眼睛,陷入了形式主义。我们应该说,礼拜六派利用了旧体裁、旧形式;却不应该说,利用旧体裁、旧形式的都是礼拜六派。
有人也许会问:从新文艺萌芽直到成熟、壮大,为什么张恨水不用新体裁、新形式写作,却偏要和礼拜六派走同一的旧道路呢?关于这个问题,他有个明确答复。1944年,他五十岁生日,在重庆,许多朋友祝贺他创作生活三十年。事后,他写了一篇《总答谢》,其中说道:……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有人说,中国旧章回小说,浩如烟海,尽够这班人享受了,何劳你再去多事?但这个有个问题,那浩如烟海的东西,它不是现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的小说,他们从何觅取呢?大家若都鄙弃章回小说而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元、佳人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故事,拿笔杆的人,似乎要负一点责任。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不妨抛砖引玉,来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