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二十年代的产物。半个多世纪以来,祖国飞速的进步,从封建、半封建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差距之大,是无法估量的。人们的思想意识,显然今非昔比。今天读二十年代的小说,如果不了解当时历史环境,就难以读下去,更不用说什么分析批判了。例如说,小说中有些并不甚进步的地方,还存在残余的封建道德伦理观。但是,也应指出,当时一般人确有这种观念存在。对于恋爱问题,处理得也不十分好,把男女相爱和妓院调情,写来无甚分别了。青年学生的思想活动,有时是走在时代的前面的,作者缺乏这种经验,对某些新事物的出现,有时流露出抵触情绪。这都是严重不足之处。幸而好,它没有据有小说主体的地位。再还有,小说中旧诗太多,也是承袭封建时期作家表露才情的旧习;当然,我们还记得,他最初写小说是走的《花月痕》的路子,这部小说,是他蜕变过程中必然会留下的一些痕迹。
《金粉世家》
认真写小说,把写小说当作著述事业,实际他是从《金粉世家》开始的。这部小说,1926年在北京《世界日报》连载,1932年刊完,全长共九十来万字。小说以一个豪门弃妇做引子,写出了这个豪门的盛衰。目的在暴露北洋军阀卵翼下的官僚们,如何钩心斗角,如何骄奢淫逸;他们的家庭成员,那一群寄生虫,如何醉生梦死,如何糜烂堕落。因为小说写的是姓金的国务总理的家庭,于是许多大官僚,尤其是当过国务总理的,特别是姓“钱”的,都以为是写自己,生怕自己的阴私被揭发。事实上是,他是新闻记者,朋友多,日常闲谈,每以豪门生活为资料,他选取了其中好多模特儿,集中在姓金的一家,谁看像谁,就算是谁吧。
《金粉世家》在他所写小说之中,是结构最严谨的一部。在此之前,他的写作,是意兴所至,涉笔成趣。即使如《春明外史》,那是名作了,除了杨杏园故事以外,多半是随时听到新闻,随时编作小说,可以写一百回,也可以写二百回,是讲不到什么章法的,及至写《金粉世家》,却是以小说家的地位写小说,精心布局,有个完整的计划。比如写金家诸子,各有爱好,彼此性格不同,错综复杂的故事梗概,都是预先想好了的。至于白描手段,是他之所长,在本书中也有所表现。
主要的故事,通过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儿冷清秋,和国务总理的小儿子金燕西,从恋爱、结婚,到被遗弃、逃走的凄凉结局。中心的意思是指出“齐大非偶”,这是他的婚姻观。
是不是他就主张“门当户对”呢?那就不知道了。
小说在报上连载时,受到读者的注意,是为的许多人很想知道大官僚的私生活,和一些宦海密闻。对于故事情节兴趣更为浓厚的,却是那些具有一般文化水平的妇女们,包括老太太群在内。抗战时期在重庆,我曾陪他出度过朋友的家宴,他的读者——那些太太、老太太们,纷纷向他提出问题,议论这部小说人物处理的当否,并追问背景和那些人物后来真正的结局。一部小说在发表苦干年后,还得到读者如此关心,可见不是寻常之作。
我曾有设想:《金粉世家》如果不是章回小说,而是用的现代语法,它就是《家》;如果不是小说,而是写成戏剧,它就是《雷雨》。这可能不算阿私所好的偏见吧?
《啼笑因缘》
1925年,我进《世界日报》,和他朝夕共处。他最爱听戏,常约我去。有一次,记者门觉夫,请我们到四海升平园去听高翠兰唱大鼓,说是唱得极好。偏巧我那天有事,没有去成,两三天后,恨水和我说:“请你去听你不去,如今你要听也听不成了。”原来就在那天晚上,高翠兰被一个姓田的旅长“抢”走了。门觉夫义愤填膺,认为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这样的事,实在太强横了。恨水却说:“如果高翠兰非常不愿意,那个田旅长何至就下这一手。一定田旅长也有让高翠兰满足的地方。”大家因为那时军阀横行,肆无忌惮,一个唱大鼓的受欺凌压迫是常事,因而很不同意恨水的论断。谁知又过了几天,门从照相馆里弄到一张照片,却是田、高新婚合影。高翠兰在照片中笑逐颜开,容光焕发,丝毫没有出于勉强的样子。大家回头一想,恨水当初的论断,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事情到此并未了结。高翠兰的父母,原把女儿看作摇钱树,被人抢去,岂能善罢甘休。他们不向田家要人,却向田家索讨身价银子。“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双方终于没有谈妥。高翠兰的父亲,一张状子告到法院。田旅长是现役军长,由军事机关军法会审,开了三五庭就宣判了:田旅长身为军人,强劫人家女子,处徒刑一年;高翠兰交其父母领回。案件结束,高翠兰仍然唱大鼓,形容憔悴,再也活泼不起来了。在家里时常哭闹,更表达了对田旅长的不能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