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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84)

作者:王小波

过了好久,X海鹰才告诉我说,我说起痔疮时,满脸惨笑,样子可爱极了。但是当时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可爱。後来我摆脱了後进青年的悲惨地位,但是厂里还觉得我是个捣蛋鬼,不能留在厂子里,就派我去挖防空洞。掏完了洞又派我去民兵小分队,和一帮坏小子一道,到公园绿地去抓午夜里野合的野鸳鸯,碰到以後,咳嗽一声,说道:穿上衣服,跟我们走!就带到办公室去让他们写检查。那时候他们脸上也带着可怜巴巴的微笑,看起来真是好玩极了。但是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得好玩。七六年秋天又逮到了一对,男的有四十多岁,穿了一件薄薄的呢子大衣,脸色就像有晚期肝癌。女孩子挺漂亮,穿了一套蓝布制服,里面衬了件红毛衣,脸色惨白。这一对一点也不苦笑,看上去也不好玩。问他们:你们干什麽了?

答:干坏事了。

再问:干了多少次?

答:主席逝世後这一段就没断过。

说完了就大抖起来,好像在过电。当时正在国丧时期,而那一对的行为,正是哀恸过度的表现。我们互相看了看,每人脸上都是一脸苦笑,就对他们说:回家去吧,以後别出来了。从那以後就觉得上边让我们干的事都挺没劲的。这件事是要说明,在革命时期,总有人在戏弄人,有人在遭人戏弄。灰白色的面孔上罩着一层冷汗,在这上面又有一层皱皱巴巴,湿淋淋的惨笑,就是献给胜利者的贡品。我说起痔疮时就是这般模样,那些公园里野鸳鸯坦白时也是这般模样。假如没有这层惨笑,就变成了赤裸裸的野蛮,也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我现在谈到小时候割破了手臂,谈到挨饿,谈到自己曾被帮教,脸上还要露出惨笑。这种笑和在公园里做爱的野鸳鸯被捕获时的惨笑一模一样。在公园里做爱,十次里只有一次会被人逮到。所以这也是一种彩。不管这种彩和帮教有多麽大的区别,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笑起来的样子在没中彩的人看起来,都是同样可爱。

有关可爱,我还有些要补充的地方。在塔上上班时,我经常对毡巴倾诉情愫:“毡巴,你真可爱”!他听了就说:我操你妈,你又要讨厌是吗?过不了多久,我就开始唱一支改了词的阿尔巴尼亚民歌:

你呀可爱的大毡巴,

打得眼青就更美丽。

不管什麽歌,只要从我嘴里唱出来,就只能用凄厉二字来形容。毡巴不动声色的听着,冷不防抄起把扳子或者螺丝起子就朝我扑来。不过你不要为我耽心,我要是被他打到了,就不叫王二,他也不叫毡巴了。有一件事可以证明毡巴是爱我的──七八年我去考大学,发榜时毡巴天天守在传达室里。等到他拿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就飞奔到塔上告诉我:“师大数学系!你可算是要滚蛋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生为毡巴,并且有一个王二爱他爱到要死的,所以他也是中了一个大彩。有关可爱的事就是这样。以前我只知道毡巴可爱,等到X海鹰觉得我可爱之後,才知道可爱是多麽大的灾难。

受帮教时我到X海鹰那里去,她总是笑嘻嘻的低着头,用一种奇怪的句式和我说话。比方说,我说道:支书,我来了。她就说:欢迎来,坐吧。如果我说:支书,我要坦白活思想。她就说:欢迎活思想,说吧。不管说什麽,她总要先说欢迎。如果说她是在寻我的开心,她却是镇定如常,手里摆弄着一支圆珠笔。如果说她很正经,那些话又实在是七颠八倒。现在我才知道,当时她正在仔细的欣赏我的可爱之处。这件事我想一想都要发疯。

我在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又发生了一些事。那一年冬天,上级指示说要开展一个“强化社会治安运动”,各种宣判会开个没完。当然,这是要杀鸡儆猴。我就是这样的猴,所以每个会都要去。在市级的宣判会上,有些人被拉出去毙掉了。在区级的宣判会上,又有些人被押去劳改了。然後在公司一级的宣判会上,学习班的全体学员都在台上站着,开完了会,就把其中几个人送去劳教。最後还要开本厂的会。X海鹰向我保证说,这只是批判会,批判的只是我殴打毡巴,没有别的事,不是宣判会,但我总不敢相信,而且以为就算这回不是宣判会,早晚也会变成宣判会。後来我又告诉她说,我天性悲观,没准会当场哭出来。她说你要是能哭得出就尽管哭,这表示你有悔改之意,对你大有好处。所以那天开会时,我站在前面泪下如雨。好几位中年的女师傅都受不了,陪着我哭,还拿大毛巾给我擦眼泪;余下的人对毡巴怒目而视。刚散了会,毡巴就朝我猛扑过来,说我装丫挺的。他的意思是我又用奸计暗算了他,他想要打我一顿;但是他没有打我的胆量。毡巴最可爱的样子就是双拳紧握,做势欲扑,但是不敢真的扑过来。假如你身边有个人是这样的,你也会爱上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