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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86)

作者:王小波

等到受“帮教”以後,X海鹰叫我多去开会,不但要开全厂会,而且要去开团会,坐在团员後面受受教育。假如我到了流氓学习班也得开会,现在能留在厂里,开点会还不该吗?只是她要求我在开会时不准发愣,这就有点强人所难。所以我开会时总是泡一大缸子茶(放一两茶叶末),带上好几包劣质香菸前往。那些烟里烟梗子多极了,假如不用手指仔细揉松就吸不着火;揉松吸着後就不能低头,一低头菸的内容物就会全部滑落在地,只剩一筒空纸管在你嘴上。叼上一枝菸能使我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式,没有别的作用,因为我当时没有菸瘾,根本不往肺里吸。等到它燃近嘴唇,烟雾熏眼时,我就猛吹一口,把菸火头从菸纸里发射出去。开头是往没人的地方乱吹,後来就练习射击苍蝇,逐渐达到了百发百中的境界。这件事掌握了诀窍也不太难,只要耐心等到苍蝇飞近,等到牠在空中悬停时,瞄准牠两眼中间开火就是了。但是在外行人看来简直是神乎其技。一只苍蝇正在飞着,忽然火花飞溅,牠就掉在地上翻翻滚滚,这景象看上去也满刺激。後来就有些团员往我身边坐,管我要菸,请教射击苍蝇的技巧;再後来会场上就“噗噗”声不断,菸火头飞舞,正如暗夜中的流星。终於有个笨蛋把菸头吹到了棉门帘上,差点引起火灾。最後X海鹰就不叫我去开会了,她还说我是朽木不可雕。有关这件事,我现在有看法如下:既然人饿了就要吃饭,渴了就要喝水,到了一定岁数就想性交,上了会场就要发呆,同属万般无奈;所以吃饭喝水性交和发呆,都属天赋人权的范畴。假如人犯了错误,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惩办,却不能令他不发呆。如不其然,就会引起火灾。

假如让我画磨屁股,我就画一张太师椅,椅面光洁如镜,上面画一张人脸,就如倒影一样。椅子总是越磨越光,但是屁股却不是这样。我的屁股上有两片地方粗糙如砂纸,我老婆发现以後就到处去张扬:“我们家王二屁股像鲨鱼”。其实像我这种岁数的男人,谁的屁股不是这样。

X海鹰不让我去开会,但也不肯放我回家,叫我在她办公室里坐着。这样别人磨了多少屁股,我也磨了多少屁股,显得比较乖。除此之外,她还把门从外面锁上了。据她说,这样有两个好处:一是防止老鲁冲进来,二是我被囚禁在这里时,男厕所里出现了什麽画就和我没有关系。我觉得把我关起来是为我好,也就没有异议。那间房子里除了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个凳子,还有一道帘子,帘子後面是一张床。X海鹰家住得很远,平时她就在厂里睡觉。那间房子外面钉了纱窗,相当的严密。有一次我内急,就解下她挂帘子的绳子,抛过房梁,攀着爬出天窗跑掉了。那绳子是尼龙绳,又细又硬。把我的手心都勒坏了。X海鹰知道我跑掉了,也没说什麽,只是把挂帘子的绳子换成了细铅丝。再以後我没有往外跑过,只是坐在凳子上,用双手抱住脑袋。这样磨来磨去,我就得了痔疮。

我被锁在X海鹰屋里时,总爱往窗外看。看别人从窗外走过,看院子里大树光秃秃的枝条。其实窗外没有什麽好看,而且我刚从窗外进来。但是被关起来这件事就意味着急於出去,正如被磨屁股就意味着急於站起来走走。这些被迫的事总是在我脑子里输入一个相反的信号。脑子里这样的信号多了,人也就变得痴痴呆呆的了。

第三章

冬天将尽时,我告诉X海鹰这样一件事:六六年的盛夏时节,当时文化革命刚闹起来。我在校园里遛弯时,看到我爸爸被一夥大学生押着游街。他大概算个反动学术权威吧。他身上穿了一件旧中山服,头上戴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那帽子一眼就能看出是以小号字纸篓为胎糊的;手里拿着根棍子,敲着一个铁簸箕;当时游街的是一队人,他既不是走在第一个,也不是走在最後一个;时间大概是下午三点钟;天气是薄云遮日。总而言之,我见到他以後,就朝他笑了笑。回家以後他就把我狠揍了一顿,练拳击的打沙袋也没那麽狠。虽然我一再解释说,我笑不是什麽坏意思,但是不管什麽用。当时我气得咬牙切齿,发誓要恨他一辈子。但是事後冷静想了一下,又把誓言撤销了。

从我记事以来,我爸爸就是个秃脑壳,脑袋很大。在文化革命里他不算倒楣,总共就被斗了一回,游了一回街,也不知怎麽这麽巧,就被我看见了。此後他对我就一点也不理解了。比方说,在我十五岁时,他说:这孩子这麽点岁数,怎麽就长络腮胡子?我在家里笑一声,他也要大发感慨:这叫什麽动静?像日本鬼子打枪一样!不过我的外表是有点怪:没有到塞外吹过风,脸就像张砂纸;没干过什麽重活,手就硬得像铁板一样。不过这些事就扯得太远了。我爸爸把我狠揍了一顿以後,我开头决定要恨他,後来一想:他是我爸爸,我吃他喝他,怎麽能恨他?如果要恨那些大学生,人家又没有揍我,怎能恨人家。从那天以後,我没恨过任何人。後来在豆腐厂里,虽然想过要恨画了裸体画给我带来无数麻烦的家伙,但我不知道他是谁。等到知道他是窝头後,就一点也恨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