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和小转铃在一起,谈到刘老先生的好多事,均属鸡毛蒜皮。比方说:走廊里黑,又堆了很多东西。刘老先生走进来时看不见,就拿藤棍乱打,打得那棍像狗咬过一样。刘老先生贪嘴,拿香肠在煤炉上烤着吃,叫我们碰上啦。他怕我们说他,老脸臊得通红,圆睁怪眼立在那里说:你们谁敢说我一句,我就自杀!不活了!他怎麽忽然死了呢?这事真逗哇。我们应该干一回纪念他。
我们想起刘老先生好多事,都很逗,除了一件。有一回我爸爸告诉我:刘老先生并不笨,矿院的老人都知道,此人绝顶的聪明。他是故意装出一副傻样,久而久之弄假成真。所以我就去向他:老头,干嘛不要脸面?他马上回答:顾不上了!
後来我下了床,走到窗口去,看见外面黑夜漫漫,星海茫茫。一切和昨夜一样,只是少了一个刘老先生。忽然之间我想到,虽然刘老先生很讨厌,嘴也很臭,但是我一点也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能继续活在世界上。
流年似水,日月如梭。很多事情已经过去了。在七三年元旦回首六七年底,很多事情已经发生,还有一些事将要发生。无论未发生和已发生的事,我都没有说得很清楚。这是因为,在前面的叙述中,略去一条重要线索。这就是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有些变化已经完成,有些变化正在发生。前面说过,刘老先生告诉我贺先生的遗言,我听了当时很不以为然。但那天夜里我和小转铃干到一半停下来,走到窗前,想起这话来,觉得很惨。看到外面的星光,想起他脑子前面的烛火,也觉得很惨。刘老先生死了,也很惨。对这些很惨的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觉得很惨。和小转铃说起这些事,她哭了,我也想哭。这是因为,在横死面前无动於衷,不是我的本性。
我说过,在似水流年里,有一些事叫我日夜不安。就是这些事:贺先生死了,死时直挺挺。刘老先生死了,死前想吃一只鸭。我在美国时,我爸爸也死了,死在了书桌上,当时他在写一封信,要和我讨论相对论。虽然死法各异,但每个人身上都有足以让他们再活下去的能量。我真希望他们得到延长生命的机会,继续活下去。我自己也再不想掏出肠子挂在别人脖子上。
二十二
流年似水,转眼到了不感之年。我觉得心情烦闷,因为没碰上顺心的事。而且在我看来,所有的人都在和我装丫挺11的。
11虚情假意,道貌岸然;装蒜、假装。“丫挺的”,是老北京骂人的话,意思是你丫头养的。
线条在装丫挺的,每天早上上班之前,必然要在楼道里大呼小叫:
“龟头,别把房子点着!按时吃药!”
回来时又在楼下大叫:“大龟头!快下来接我,看我拿了多少东西!”
李先生也装丫挺的,推开门轰隆轰隆冲下去。这简直是做戏给人看。要不是和他们是朋友,我准推门出去,给他们一个大难堪:李教授、李夫人,你们两口子加起来够九十岁了,还在楼道里过家家,肉麻不肉麻?
我和线条,交情极为深厚。上初二时,到了夏天,我常和线条到玉渊潭去游泳。那时她诧异道:王二,你怎麽了?裤衩里藏着擀面杖,不硌吗?
我说:你不懂,因为你不读书。我有本好书,叫《十日谈》,回去借给你看看。重要的地方我都夹了条子。你只看“送魔鬼下地狱”和“装马尾巴”两篇就够了。
她说,这些话越听越不明白,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脱下来给我看看。於是找到了没人的地方,脱了给她看。线条见了惊道:
王二,你病啦!小鸡鸡肿到这个样子,快上医院看看吧!
当然,我没去医院。晚上把书借给她。线条还书时,满面通红地说:
王二,你该不是现在就要把那魔鬼送给我吧?
怎麽?你反对?
不是反对。我是说,就是要把它送给我,也得等我大一点。现在硬要送给我,我可能就会死掉啦!
自从我把小和尚给她看过之後,线条的成绩就一落千丈,中英文数理化没一门及格的。因为给别的女孩讲过马尾巴,被老师知道了,操行评语也是极差。要不是我给她打小抄。她早就完蛋了。这线条原是绝顶聪明一个女孩,小学的老师曾预言她要当居礼夫人的。他们可没想到,该居礼夫人险些连高中也考不上。
线条自己说,上初二初三时,她被一个噩梦魇住了,所以连音乐都考不及格。那时候她觉得除了嫁给王二别无出路,可王二那杆大枪……噩梦醒了以後,嗓子眼都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