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到挨打,刘老先生简直不能和我相提并论,虽然当时我是那样年轻,而他已经老了。他一生所挨的打,也就是实验楼里那几下,数都能数出来。而我挨的打,绝不可能数清楚。我被专政时,凤师傅把我叫到地下室,屋顶亮着灯,四周站了很多人。他说道:你看好了,我们不打你。工宣队都进校了,我们不打人。然後灯就黑了。等灯再亮时,我从地下爬起来,满头都是血。凤师傅笑着说:我们没打你,对吧。你能说出谁打你了吗?当然我说不出。我说的是:操你妈!然後灯又黑了,在黑暗里挨打,数都没法数。打我的就是留守处那班家伙,和打刘老先生的相同。可是我一点也不怕他们,连姓凤的都管我叫爷爷,我还伯准?
现在到了不惑之年,我明白了,我挨的打,的确不能和刘老先生相提并论。因为我是那样的人,所以挨的揍里面,有很大自找的成分。刘老先生挨的打,没有一点自找的成分。我还年轻,还有机会讨回帐来,可是刘老先生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再不能翻本,每一下都是白挨。因此刘老先生当然怕得厉害。
刘老先生给自行车打气,对不准气嘴,打不进气,就气急败坏,把自行车推倒。
二十
早上刘老先生对我说:昨晚上一宿没睡,就想两件事。一是要吃一只鸭,二是要向王二学棋,搞清楚为什麽他的大列手炮我就是下不过。我告诉他说:这路列手炮,乃是一路新变化。公元一九六六年,天下着名的中国象棋名手,包括广东杨官麟、上海何顺安、湖北柳大华、黑龙江王嘉良等等十五人,齐集杭州城。大家说:上海胡荣华太厉害,一连得了好几届冠军,可恶!咱们得算计他一回。都说大列手是臭棋,就从这里编出变化来,让他一辈子也想不到,要他的命!於是想了七七四十九天,编出十五着来,邪门得厉害!刘老先生听得眉飞色舞,嘴里啧啧咂出声来。小转铃就笑,说,您别听王二臭编。刘老先生说:铃子,你不懂棋,别打岔!有这麽回事!接着说,後来怎麽了?我说:当时大夥约定,一人记一路变化。这路变化只有对胡荣华才能用,自己人之间不能用──铃子,你去收拾鸭子,你听不懂──但是後来谁也没用。胡荣华还是冠军!刘老,你懂棋,猜猜为什麽?
刘老先生想了半天,才迟迟疑疑地说:刚才你说,何顺安?
我说:着哇!到底是老前辈!那厮是胡荣华同乡,专做奸细(要不是刘老先生一提,我还编不下去了呢──王二注)!比赛头一天,参加杭州棋会的每个棋手,都收到一封信,就写了一句话:车八平五。下署:知名不具!刘老,再猜猜,怎麽回事?他拍案叫道:好个胡荣华!真真厉害!何顺安只会一变,其他十四种变化肯定记不全。老胡见不能取胜,就把大列手第一步写下,给人家寄去,人家一看,你知道我们要走列手炮!就不敢走了。这是死诸葛惊走活仲达之计!你一定会这十五路变化,难怪下不过你。这大列手好大的来历,教给我罢。我说,教也可,一路一块钱。他说,便宜!
人老了就像小孩一样,此话不虚。刘老先生搬来棋盘,裁好了纸,削好了铅笔准备记谱,圆睁怪眼,上下打量我。我心里痒痒,真想在他头上打一下。才走了一步,刘老先生就高声唱道:车八平──五!举手就记谱。把我笑得打跌,连棋盘都打翻了。
後来我告诉他,没有这路变化,是我编着骗他的,他很不高兴。转眼之间又高兴了,因为想起了鸭子。人老了就这麽天真,事事都在别人意料中。刘老先生对着那可怜的鸭子的屍体,出了很多主意:要把它分成几部分。一部分香酥,一部分清蒸,一部分煮汤,一部分乾炸。那鸭子假如死而有灵,定然要问刘老先生这是为什麽。假如我死了,有人拿我的四分之一火葬,四分之一土葬,四分之一天葬,四分之一做木乃伊,我也有此疑问。但是我们的厨房里只有酱油膏,所以只能红烧。刘老先生说,红烧鸭要烧到稀烂才好吃,要烧到天黑。刘老先生把菜金花了个精光,只买了一只鸭。所以中午只好挨饿了。刘老先生说,好饭不怕晚,但是他老去揭那炖鸭子的锅,说是看了也解馋;他那副馋相叫人不敢看。炖鸭的香味飘到屋里,刘老先生坐不住,走来走去,状如疯魔。到晚上还有一白天,他血压又高,肯定挨不过。所以小转铃把我叫出去,给了我一点钱,叫我带他去吃午饭。她还说,她不饿。於是我对刘老先生说:老头,陪我去逛逛。我骑一辆男车,他骑一辆女车,出了矿院的门。然後我对刘老先生说:我还有一点钱,够咱俩去新街口吃一顿羊肉泡馍。只听“咵”的一声,刘老先生连人带车倒在地上。我连忙停车回头,只见刘老先生从地上爬起来,口角流涎,说道:羊──肉泡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