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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31)

作者:王小波

“王老师,不是我不派车!我们系里不像有些人那麽不懂事──学农的不看配种站,那不是笑话吗?总务处说没车有啥办法。这些人可真混,也不先打个招呼。”

“真的?我不信。您看我的。”抓起电话叫司机班,“你是谁?小马?给我把大轿车开出来。我带学生参观。”

“王二,车是你要的?我们处长瞎眼了。这麽着,我开大卡车,咱们坐驾驶座,好不好?”

“不行!让别人坐卡车,我要大轿车。”

“我们处长叫把大轿车藏起来,别叫人看见。他要用。咱们给他留个面子,好吧?”

“那麽我的面子呢?你以为谁的面子重要?”

“当然是王二了。王二是大哥嘛!车马上到。”

刘先生不走,看样子不信车能来。过一会儿车真从外边开进来了,学生欢呼着往上冲。刘老头气得脸通红,手抖成七八只。我赶紧给他圆面子:“老先生,小马送我们担着风险呢!有人准给他穿小鞋。这可是为了咱们系的事……”

老头马上吼起来:“你放心,绝不让马师傅吃亏,我去找校长。问问他有车藏起来是什麽作风!”

参观回来,学生全变了样,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我们拍了好几盒胶卷。我把班长叫来,关照几句:

“你把这片子送去制幻灯片,先放你这儿保存。谁借也别给,记住啦?除了农三乙,他们参观植物园,可能不满意。你要是把幻灯片借给外班看,下回我再不带你们出去。”

“老师,我们班对你最忠心。乙班人老说你坏话,我们班绝没这样人。这幻灯片我说不借,就说曝光了。”

“好,就依你。他们说我什麽了?”

那些坏话无非是说我上课时衣冠不整,讲到得意忘形时还满嘴撒村④。他不说我也知道,但是还想听一听,回到了学校,校长又叫我去一趟。怎麽这麽多麻烦?我简直有点儿烦了。

④说粗鲁话。

校长问我总务长藏车的事──其实他知道的比我还多。总务长想用大轿车送外单位的人去八达岭游玩,被我搅了。校长对此击节赞赏,对我大大鼓励了一番。但是我打不起兴致:我不过是个教员罢了,不想参与上层的事情。下午带同学去植物园,这班人对我有意见:

“老师,甲班人说配种站里有头驴,看上去有五条腿,中间一条比其他的长五倍。他们吹牛吧?”

“别听他们胡扯。这是科学,不是看玩意儿。不过那驴是有点特别。”

“老师你偏心!我们也要去配种站参观!”

“别闹了。牠们需要休息。现在是什麽季节?人家是打了针才能表演的。”

“再打针!多打几针!”

“呸!这又不是机器。有血有肉,和人是一样的。打你几针试试?你们少说几句坏话,我让甲班把幻灯片拿给你们看。”

“老师,别听他们挑拨离间!二军子说你坏话,我们开了三次班会批他。他们班唐小丽说你上课吃东西,还说了许老师许多坏话。说许老师等於是说你。你以为他们班好,上大当了!”

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所以我这样想:说我坏话就是爱我,说得越多的越甚。到了植物园,我把学生交给带参观的副研究员,自己溜出去看花草。这一溜不要紧,碰上我师傅刘二了。

我师傅是个奇人,长得一对牛蛋(公牛的蛋)也似大眼,面黑如锅底,疙疙瘩瘩不甚平整。他什麽活都会干,但是七五年我进厂给他当徒弟时,他什麽活都不肯干。他本是育幼院带大的孤儿,讨了农村老婆,在乡下喂了几口猪,心思全在猪身上。嘴上说绝不干活,车间主任、班组长逼急了也练几下子,那时节他哼一支小调,曲是东北红高粱的调子,词是自编的。我在一边给他帮腔,唱完一节他叫我一声:“我说我的大娘呀!”我应一声“哎──”。我们俩全跑调儿,听的人没有不笑的。

刘二之歌有多少节我说不清,反正一回有一回的词儿。一唱就从小唱起,说自己是婊子养的,不走运。接下来唱到进工厂走错了门。我们厂是五八年街道上老娘们组织起来的,建厂时他十五岁,进来当了个徒工。然後唱到街道厂不涨工资,拿了十几年的二十六块五。然後唱到老婆找不到。谁也不跟街道厂工人,除了瘸子拐子,要找个全须全羽的万不可能。没奈何去找农村的,讨了个老婆是懒虫。说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躺在炕上不起来不说,一顿要吃半斤猪头肉。然後唱到我的两位世兄,前奔儿後勺,鼠眉之极,见了馒头就目光炯炯。这两个儿子吃得他走投无路,要挣钱没路子,干什麽都是资本主义(这会儿有人喝止,说他反动了──那是七五年),只剩了一条路养猪。从这儿往後,全唱猪。猪是他的衣食父母。一个是他的爹,长得如何如何,从鬃毛唱到蹄子,他是如何的爱牠,可是要卖钱,只好把牠阉了。另一个是他娘,长得如何美丽,正怀了他一窝小兄弟,不能亏了牠的嘴。否则他弟弟生出来嘴不够大没人买。於是乎要找东西给猪吃,这一段要是没人打断可以唱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