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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141)

作者:王小波

後来我又想把李先生和大嫂的事讲给小孙听,但是她不肯听,说道:我知道,大嫂爱上了李先生,这就结了吧?讲点别的吧。其实那个故事还长得很。用大嫂的话来说,一次爱情就像吃一个巧克力壳的冰棍。开头是巧克力,後来是奶油冰淇淋。最後嘴里剩下一个乾木棍。我所讲的李先生,连巧克力壳都没化呢。但是小孙不肯听。她说与其听你这些胡说八道,不如到外面去看死人。说完她真的从床上爬了起来,拿了手电,到走廊上去了。

我想给小孙讲的事,包括夜里李先生和大嫂在一块坐着念俄文诗,叽叽嘎嘎,听得人好不心烦。那时候我躺在灯影里,大棉被也挡不住那些卷舌音。这时候我只好想像自己是土耳其苏丹,带了队伍征讨俄罗斯草原。逮住了讲这这种话的人,就让他们脑袋瓜子朝上,屁眼朝下,坐在削尖的木棍上。还有他们俩唱一个俄文歌,叫作嘎嘎林。一边嘎嘎,一边亲嘴,就像斗鸡一样;听了叫人头大如斗。後来他们听我咳得那麽厉害,也有点不好意思,到外面去找地方了。但是那已经是开了春後的事。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是在我面前表演。开了春以後,我们院子里就开始闹猫,天一傍了黑,牠们就开始哀号。我总怀疑里面也有李先生和大嫂的一份。据说母猫的那玩意里长了倒刺,公猫插进去,就像插进了蠍子窝一样,疼得拚命嚷嚷。不知李先生和大嫂是不是这样。

我想给小孙讲的事还包括,那一年春天特别暖,晚上外面刮着黑色温暖的风,那种风就像一条深不可测的暖水河,叫人见到它就想脱光了衣服跳下去。用不着别人告诉我我就知道,这条河就是未实现的性慾。现在我心里就流着一条这样的暖水河。我要干的事不过是把这件事说一说。

小孙刚出去时,我很上火。因为我想让她听我讲话,但是她却跑了,把我扔在突然到来的寂寞里。我在地下室里住了十年,原本最能忍受寂寞,现在却受不了啦。

寂寞是我的选择,正如在地下室里离群索居是我的选择一样。在我看来,寂寞就是可以做一切事的自由,这是因为你做什麽都没人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理会。所以我能够翻译“Story of O”,李先生能够读西夏文。自从我割断了对女人的单恋,寂寞就真正归我所有。寂寞纯黑如夜,甜蜜如糖,醇如酒。

但是现在我却受不了寂寞了,因为它不再是过去那个样子,既不黑,也不甜了;而是惨烈如白昼。

我坐在床上发了一会愣,忽然想起小孙出去半天了,我该去看看她。一推门看见门口堆了一堆衣服,原来现在她身上什麽都没穿。我赶紧回去拿了件大衣,顺着灯光赶了去,看见她正趴在标本柜上,高举手电,正往死人眼窝里看哪。我叫道:你疯了,要冻死呀!她却头也不回地说:你别管我。

後来我把她裹在大衣里,抱回屋里去,一直抱到了我床上。在黑暗里摸到了大衣前襟上是湿的,又赶紧去拿手巾给她擦脸,还用那种眼泪鼻涕一块擦的手法。然後我又给她揉揉脚。她带着哭声说:别的地方也得揉揉。於是我就往上揉去。从膝盖往上开始有鸡皮疙瘩,她混身都冷透了。我赶紧哄她几句:算了,我不讲那些无聊故事了。她说:和故事无关。你得爱我!

我说:我爱我爱。这时正好揉到腰上,她趁势就钻了过来抱住我。我拿大衣把她包上,放在腿上,好像个大包裹。我和小孙恋爱就是这样的。

我和小孙之间带有性意味的接触是这样开始的:我的手从大衣前襟里伸进去,把她那两个小小的冷冰冰的乳房摸了一遍;与此同时,她的手也从衣襟里出来,揪住了我的耳朵,定好了位,来和我接吻。这两件事干好了,我又把大衣裹好,把她裹成个舖盖卷,放在膝盖上,又拿被子给她搭上腿。她在这个舖盖卷里宣布说,她现在很幸福,可以听我讲李先生和大嫂的事了。她还说,刚才不幸福,那件事就不能听,因为它属於幸福的范畴。我告诉她说,李先生现在是个大傻子,一天到晚只会摇头。大嫂是个老太太,头发掉了多一半。她说她不管这个。反正我最後也要变成老年痴呆,她也要变成老太太,这些都没什麽,这些都能受得住。受不住的事是现在想要幸福却不能幸福。原来她的幸福就是被摸上一遍,再打成个舖盖卷,我既有手,又有打舖盖卷的材料,就可以给她幸福。这件事听了让人放心。我接着给她讲有关李先生的事,一讲到猫儿叫春,她就喵喵的叫唤。但是一点不像猫儿叫春,倒和一般的猫叫很像。小孙的行为通常就像一只猫,这里就包括了喜欢钻被窝,喜欢被包裹起来。但是猫就不会长雪白的小屁股和圆嘟嘟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