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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139)

作者:王小波

我和小孙之间,有好多话还没说。我翻译Story of O,不是因为它能让妇科大夫脸红,而是因为它是好的。这世界上好的东西岂只是不多,简直是没有。所以不管它是什麽,我都情愿为之牺牲性命。我不知这话她是不是爱听。但是我知道还有一句话她肯定爱听,就是我觉得她也是好的。但是我没办法告诉她。人家不问我,我就讲不出话。所以我是小神经。

第四章

春天来到时,我把“Story of O”又译了一遍,仔细校对了一遍,觉得译的很好,看不出任何败笔,就把它收了起来。干完了这件事,暂时又找不到别的事可干,就和小孙出去玩。在城里逛了一天,又在小饭馆里吃了晚饭,回来时天完全黑了。走进地下室的走廊里。她忽然悉悉索索地脱起衣服来,在一片黑暗中,我看到一个白色的模模糊糊的影子,然後又闻到了越来越浓烈的香水味。夜里四外的楼上都开着灯,所以眼前的走廊里有很多的白方块,就像是白漆涂成。小孙走到那些方块里去,马上就变得混身闪闪发光,而对面的标本柜上就会出现一个白色的影子。她就这样从一个个方块里走过去,在标本柜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影子。与此同时,门口的地下留下了蝉蜕似的影子。那些衣服扔在地下杂乱无章,好像是肢解了的人形。我把那些衣服捡起来,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後面,避开窗口照进来的灯光。彷佛我一贯是这样作的似的。

在每一块灯光里,小孙都回过头来朝我笑笑。那些人造月光照得她混身惨白。这种感觉好想在作梦一样。有时候她像是要伸个懒腰一样,把手向上伸起来,但又不完全是伸懒腰,因为她把身体弯向一侧,笑得很开心。我觉得这不像真的,所以不打算把它当真。但是我也感到一种冲动,要把鼻子伸入捧着的衣服里。那些衣服散发着香味,尚有余温。这种冲动就像狗想闻东西一样。

走到房间里以後,小孙就迳直钻进了被窝,一会就睡着了。我把她的衣服放在床头,回到自己床上,好久都没睡着。第二天早上起来以後,她不提起这件事,好像这件事只是她一时冲动,或者昨天晚上她在梦游一样。我也不便提起这件事。全当它没有发生。我想女人都有一种冲动,要把自己脱光。

中午小孙告诉我说,她们科主任找她谈话,问她为什麽要到我房间里住。小孙就反问一句道,你们为什麽不准我们结婚?那老太太就期期艾艾答不上来。於是小孙提高了嗓子高叫起来:既然我们俩结婚是有其名,无其实,纯粹是为了骗房子;现在住到一起,又无名,又无实,又不要房子,你管这个干嘛。这一嚷嚷闹得全科都能听到。那老太太着了慌,委委屈屈地说:孙大夫,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我这个科主任也不是我自己乐意当的。那口气好像是说,自己受了强奸一样。干完了这件事,小孙觉得兴高采烈,得到了很大的满足,跑下来告诉我说,她又打了个大胜仗,并且要和我接吻以示庆祝。这孩子嘴里有薄菏味,大概是常嚼口香糖。她还把舌头伸到我嘴里来了。吻完以後,她打了个榧子道:French kiss!就扬长而去,回去上班了。但是我整个下午都不得安生,想着她裹在白色牛仔裤里的屁股,细长的两条腿和白色的护士鞋。除了屁股圆和腿长,她还有不少好处,包括给我打饭,和在熄灯以後陪我聊天,没得聊时就说和我阳痿有关的事。我们在一起,经常玩两种游戏,一种是情人的游戏,一种是医生和病人的游戏。到了前一种玩不下去时,就玩後一种。

晚上我和小孙聊天时,她从被窝里钻出来,盘腿坐在被子上。这时候她背倚着被灯光照亮的墙。我看她十分清楚,那一头齐耳短发,宽宽的肩膀,细细的腰,锁骨下的一颗黑痣,小巧精致的乳房。乳头像两颗嫩樱桃一样。我也坐起来,点上一根烟,她眼睛里就燃起了两颗火星。我们俩近在咫尺,但是彷佛隔了一个世纪,有了这种感觉,什麽话都可以说了。她问我,她长得好看吗?我说:很好看,她就说:真的呀。

我和小孙谈这些事时,她的床在窗口射入的灯光中,我的床在阴影里,我们住的地方就像阴阳两界。这叫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生活,它也有阴阳两界。在硬的时期我生活在灯光中,软了以後生活在阴影里。在这一点上,我很像过去的李先生。只是我不知道李先生是不是也阳痿过。

当年我问李先生,西夏文有什麽用,他只是一声也不吭。後来他告诉我说,他根本不想它有什麽用,也不想读懂了以後怎麽发表成果。他之所以要读这个东西,只是因为没有人能够读懂西夏文。假如他能读懂西夏文,他就会很快乐。读不懂最後死了也就算了。後来他的晚景很悲惨,因为他终於把西夏文读通了,到处找地方发表,人家却不理他。因为他不是在组织的人,是个社会闲散人员。还因为当时对西夏文已经有了五六种读法,都读得通。李先生说,他的读法最优越,但是没人理他。後来他就把自己保留多年的西夏文拓片,抄本等等都烧掉了,到处去找工作,终於当上了一个中学教员。再以後就得了老年痴呆症。我算了算,李先生那会也有五十六七,到了该得这种病的年龄了。最後一次我见到他,他已经不认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