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我调到文化部所属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在检察系统工作的积累及大量素材经常会浮现在脑海里。贪官形形色色,如同树上的叶子,没有一片是完全相同的,当然他们在许多方面是相同的。同行们已经在小说里、影视作品里塑造了很多贪官形象,但这些形象,似乎都不如我构思中的生动。我感觉到写他们共性的地方多了一点,而写他们个性的地方少了一点;写他们的犯罪过程多了一点,但写他们犯罪的原因以及写他们犯罪后的反思少了一点。我们常看到屏幕上出现痛哭流涕的贪官形象,但他们的忏悔词大多雷同,他们对自己的剖析流于公式,往往只从所谓的“放松学习”之类上找原因,而没有从人性上找源头,也没能从这么多官员共同贪腐这个现象上深挖原因。
2008年参观法国巴黎雨果故居博物馆时,看到雨果对话剧的爱好,又联想到萨特伟大的话剧,我决定写一部以逃亡贪官为主人公的话剧。不为英雄树碑立传,却为贪官写话剧,这分明是找骂挨呀。但骂就骂吧,因为,我认为这是一个独特的角度,是一个能够比较深刻地揭示人性的角度,也是一个也许能够触及读者(尤其是贪官)灵魂的角度。
当然,若是单纯讨论贪官问题,我觉得这个剧本还缺少一个真正的灵魂,或者说缺少一种超越题材的象征性的东西。后来,我从邻居家一个养爬行动物为宠物的小伙子那儿,知道了鳄鱼的独特习性,以及它的身体的生长与环境制约的密切关系。鳄鱼是丑陋的,也是凶残的,但它又是具有超出一般动物的忍饥耐饿、适应环境能力的超级动物,要不它也不会在地球上存在数亿年。它比人类古老,从某些方面来看,它也比人类更智慧。它的生长规律,与人的欲望何其相似。我们读古书知道“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我们从民间谚语里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回首往事也知道自己当年的理想是怎样被不断超越的。我也记起了2010年在东亚文学论坛上,我曾就人类的欲望问题做过一次演讲。是的,人的欲望就像鳄鱼一样,如果有足够的空间和营养,便会快速生长。在本剧中,决定鳄鱼生长快慢的是养它的柜子,而决定贪官贪腐程度的是他掌握权力的大小与制度对权力的限制程度。
人的欲望其实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来自本能,如食,如色;一种来自后天的道德教育,如当一个好官、做一个好人、当一个英雄。剧中的主人公在他的最后关头,终于觉悟到追求后一种社会性道德欲望的实现,远远高级于本能性的物质性的满足。当一个被百姓爱戴的好官,替人民干了好事、立了功劳,这样的功利欲望的实现与满足,其幸福感、成就感,是庸俗低级的欲望满足无法相提并论的。
近十几年来,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大地上,反腐败的力度之大,惩罚的贪官级别之高、数量之大,在人类历史上都是有目共睹的。在惩治贪腐官员的同时,诸多防止贪腐的法规一条条制定、一条条落实。这是一场深刻的革命,也是伟大的探索,其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将显著。
当然,作为一个戏剧写作者,我最关注的还是挖掘人性的奥秘,塑造一个能在舞台上站得住的典型人物,而不是用自己的作品论证或诠释某项法规。
这部话剧我构思了十几年,终于在去年春节期间写完。尽管好的话剧的阅读性并不亚于小说,但我还是希望能有人认识到这个剧本的价值,并将之搬上舞台。
2023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