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是全新的社会制度。在我的记忆中,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一波又一波政治运动造成的巨大声势下,贪腐现象确实较少。我记得我父亲教导我们说,“懒、馋、贪、变”是好人变成坏人的“四部曲”。“懒”,不爱劳动,好吃懒做,当二流子,是“变”的第一步。当时有好多新编小戏,也在批判那些留着大分头、镶着大金牙、趿拉着鞋的懒汉。十懒九馋,不想劳动,还想吃好吃的。不劳动就没有钱,没有钱怎么办?那就想歪门邪道。农村的偷鸡摸狗;在机关单位的,那就损公肥私,公钱私用。手里有点权力的,哪怕是供销社里卖酒的售货员,也有掺水换酒喝的机会。这实际上已经“变”了,即由好人变成坏人了。当时因为经济总量小,所以,有一年我们县供销社系统出了个贪污挪用公款一万多元的人,就成了轰动全县的大案。到了七十年代,贪腐现象明显增多。那时老百姓求官员办事,经常要先“研究研究(烟酒烟酒)”。那时的官员胃口小,一盒烟一瓶酒就能办成事。当时最流行的是“走后门”,民间的说法是“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在人学、招工、参军、知青回城等诸多方面,都流传着,也事实上存在着“走后门”的现象。粉碎“四人帮”后,恢复高考,大多数人鼓掌欢迎,但也有些干部子女心怀不满。当然高考有高考的问题,但站在社会公平与正义的角度上来说,那的确是一件大好事。分数面前人人平等,这大概也是老百姓孩子跻身上层社会的唯一途径。当然,考了高分、上了好大学的人并不一定将来能成就大业,但从成材的几率上看,上了好大学的人,总比那些没考上大学的人高一些。没上大学成了大材的人当然也有,但这就另当别论了。
改革开放后,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公有制的一统天下被打破,我所熟悉的供销社系统因其冷漠的服务态度与过多的冗员,很快就被物美价廉、服务热情的“小卖部”挤垮。在其他行业,某些乡镇企业也以其“灵活”的销售方式占领了市场。这里的“灵活”实际上就是行贿,你手里有购买某种商品的权力,你就是被行贿的对象。握有替公家买某种商品的权力的人,如果没有一个代替人民行使监督权的机构来监督,那他就可能公然地受贿。这在卖与买过程中存在的交易,应该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贪腐的主要内容,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到一些这样的例子。当时,我一个朋友的在供销社当了几十年主管会计的父亲,退休后被县城的一家乡镇企业聘去当财会主管,给的工资比他的退休金高好几倍,按说这是大好的事情,但老头在那家乡镇企业干了一个月就辞职不干了。有一次我赶集时遇到他在集上摆摊卖布头,问,大叔,那么好的差事,你怎么不干了?他悄悄地对我说,贤侄,不是我不想干,是干不了啊!我说,那个企业规模不大,那点账你还管不了?他说,不是业务的事,那点账,我玩着也能记好,关键是……怎么说呢?咱跟不上形势了呀!我说,你管那些干什么,让你怎么记你就怎么记呗。他挠挠头说,贤侄,咱良心上过不去啊!——老人这句“咱良心上过不去啊!”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还难以忘却。是的,如果每个人都有“良心上过不去”的时刻,那这社会上的贪腐现象就会大量减少。但问题是,有的人根本就没有良心;有的人刚开始还“良心上过不去”,但很快就过去了。只有少数像我朋友的老父亲那样“良心上过不去”的人存在着,他们正是贪腐社会里的一股清流。但你的“良心上过不去”,你辞职了,自有良心上能过得去的人来补缺,所以要根除或减少贪腐现象,单靠良心还真是不行的。
到了八十年代末,一方面是经济轰轰烈烈的大发展,一方面是贪腐明目张胆的大流行。这是否是个必须经过的阶段,还是经济大发展的伴生物,一时半会恐怕还真说不清楚。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写出了反对腐败、揭露腐败、分析腐败根源的长篇小说《酒国》。三十多年后,回头重读这部小说,它当然有很多不足与令人遗憾的地方,但一本书也代表那个时代的一部分民意与作家对那个时代的认识,现在如果来修改它,反而会感到有点篡改历史的意味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从部队转业到最高人民检察院所属的《检察日报》工作,主要负责编写以检察官为主人公的反腐败电视剧,同时也参加一些报社举办的文学笔会,客观地说为培养检察系统的业余作者发挥了些微作用。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我与几位同事上到高检机关采访领导,下到基层检察院与检察官一起生活、工作,应该说通过这样的方式,丰富了自己的法律知识,了解了检察院的历史沿革与运作机制,更重要的是积累了许多生龙活虎的检察官形象,当然,也积累了一些有个性的、栩栩如生的贪官形象。这个时候我就感到自己写《酒国》时对腐败问题理解的肤浅,以及对贪官理解的公式化。尽管在后来的电视剧本编撰过程中,我一直试图贯彻把检察官和贪官都当成人来写的理念,但由于受到一些特殊的限制,总是感到未能达到自己构想的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