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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35)

作者:林海音

“你看好就买吧,我不懂!”

我也真不懂妈为什麽忽然跟爸生气,直到有一天,在那云烟缭绕的鸦片烟香中,我才也闻出那味道的不对。

那个做九六公债的胡伯伯,常来我家打牌,他有一套烟具摆在我们家,爸爸有时也躺在那里陪胡伯伯玩两口。

兰姨娘很会烧烟,因为施伯伯也是抽大烟的。是要吃晚饭的时候了,爸和兰姨娘横躺在床上,面对面,枕着荷叶边的绣花枕头,上面是妈绣的拉锁牡丹花,中间那份烟具我很喜欢,像爸给我从日本带回来的一盒玩具。白铜烟盘里摆着小巧的烟灯,冒着青黄的火苗,兰姨娘用一只银签子从一个洋钱形的银盒里挑出一撮烟膏,在烟灯上烧得滋滋的响,然後把烟泡在她那红红的掌心上滚滚,就这麽来回烧着滚着,烧好了插在烟枪上,把银签子抽出来,中间正是个小洞口。烟枪递给爸,爸嘬着嘴,对着灯火苏苏的抽着。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兰姨娘的手看愣了,那烧烟的手法,真是熟巧。忽然,在喷云吐雾里,兰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说:

“你这是朱砂手,可有福气呢!”

兰姨娘用另一只手把爸的手甩打了一下,抽回手去,笑瞪着爸爸:

“别胡闹!没看见孩子?”

爸也许真的忘记我在屋里了,他侧抬起头,冲我不自然的一笑,爸的那副嘴脸!我打了一个冷颤,不知怎麽,立刻想到妈。我站起来,掀起布帘子,走出卧室,往外院的厨房跑去。我不知道为什麽要在这时候找母亲。跑到厨房,我喊了一声:“妈!”背手倚着门框。

妈站在大炉灶前,头上满是汗,脸通红,她的肚子太大了,向外挺着,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给人!锅里油热了,冒着烟,她把菜倒在锅里,才回过头来不耐烦地问我:

“干麽?”我回答不出,直着眼看妈的脸。她急了,又催我:“说话呀!”

我被逼得找话说,看她呱呱呱地用铲子敲着锅底,把炒熟的菜装在盘子里,那手法也是熟巧的,我只好说:

“我饿了,妈。”

妈完全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幕使我多麽同情她,她只是骂我:

“你急什麽?吃了要去赴死吗?”她扬起锅铲赶我。“去去去,热得很,别在我这儿捣乱!”

在我的泪眼中,妈妈的形象模糊了,我终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宋妈把我一把拉出厨房,她说什麽?“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妈,看这麽热天,这麽大肚子!”

我听了跳起脚来哭。

兰姨娘也从里院跑出来,她说: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这会工夫怎麽又捣乱捣到厨房来啦!”

妈说:

“去叫她爸爸来揍她!”

天快黑了,我被围在家中女人们的中间,她们越叫我吃饭,我越伤心;她们越说我不懂事,我越哭得厉害。

在杂乱中,我忽然看见一白色的影子从我身旁擦过,是──是多日不见的德先叔,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往里院走。看着他那轻飘飘白绸子长衫的背影,我咬起牙,恨一切在我眼前的人;包括德先叔在内。

第二天早晨,我是全家最迟起来的人,醒来我还闭着眼睛想,早点是不是应当继续绝食下去?昨天抽大烟闹朱砂手的事,给我的不安还没有解开,她使我想到几件事:我记得妈跟别人说过,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条街,从天黑吃到天亮。妈就在家里守到天亮,等着一个醉了的丈夫回来。我又记得我们住在城里时,每次到城南游艺园听夜戏回来,车子从胭脂胡同、韩家潭穿过时,宋妈总会把我从睡梦中推醒:“醒醒,醒醒,大小姐!看,多亮!”我睁开眼,原来正经过辉煌光亮的胡同,各家门前挂着围了小电灯紮彩的镜框,上面写着什麽“弟弟”、“黛玉”、“绿琴”等等字样,奶妈跟我说过,兰姨娘没到施伯伯家,也是在这种地方住。他们是刮男人的钱,毁男人的家的坏东西!因为这样,所以一看到爸和兰姨娘那样的事,觉得使妈受了委屈,使我们都受了委屈。把原来喜欢兰姨娘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我又恨,又怕。

我起床了,要到前院去,经过厢房时,一晃眼看见兰姨娘正在墙前的桌上摸骨牌,玩她的过五关斩六将,我装着没看见,直走过去,因为心中还恨恨的。

“英子!”兰姨娘隔着窗子在叫我。

我不得不进屋了,兰姨娘推开桌上的骨牌,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温柔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