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大小姐,你吃切糕不给钱,门牙都让人摘了去啦!”
我使劲闭着嘴瞪他。
到了黄昏,虎坊桥大街另是一种样子啦。对街新开了一家洋货店,门口坐满了晚饭後乘凉的大人小孩,正围着一个装了大喇叭的话匣子。放的是《百代公司特请谭鑫培老板唱洪羊洞》,唱片发出沙沙的声音,针头该换了。二妹说:
“大姐,咱们过去等着听洋大人笑去。”我们俩刚携起手跑,我又看见从对街那边,正有一队光头的人,向马路这边走来,他们穿着月白竹布褂,黑布鞋,是富连成科班要到广和楼去上夜戏。我对二妹说:
“看,什麽来了?咱们还是回来数烂眼边儿吧!”
我和二妹回到自己家门口,各骑在一个门墩儿上,静等着,队伍过来了,打头领队的个子高大,後面就是由小到大排下去。对街“洋大人笑”开始了,在“哈哈哈”的伴奏中,我每看队伍里过一个红烂着眼睛的孩子,便喊一声:
“烂眼边儿!”
二妹说:“一个!”
我再说:“烂眼边儿!”
二妹说:“两个!”
烂眼边儿,三个!烂眼边儿,四个!……今天共得十一个。富连成那些学戏的小孩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我们喊烂眼边儿,他们连头也不敢斜一斜,默默地向前走,大褂的袖子,老长老长,走起路来,甩搭甩搭的,都像傻子。
我们正数得高兴,忽然一个人走近我的面前来,“嘿”的一声,吓我一跳,原来是施家的小哥,他也穿着月白竹布大褂。他很了不起的问我:
“英子,你爸妈在家吗?”
我点点头。
他朝门里走,我们也跟进去,问他什麽事,他理也不理我们,我准知道他找爸妈有要紧的事。一进卧室的门,爸妈正在谈什麽,看见小哥进来,他们彷佛愣了一下。小哥上前鞠躬,然後像背书一样地说:
“我爸叫我来跟林阿叔林阿婶说,如果我家兰姨娘来了,不要留她,因为我爸把她赶出去了。”
这时妈走到通澡房的门口,我听见里有哗啦哗啦的水声。爸爸点头说:
“好,好,回去告诉你爸爸,放心就是了。”
小哥又一深鞠躬告退了,还是那麽正正经经,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小哥儿走後,爸爸苏苏的喝着香片茶,妈在点蚊香,两人都没说话。澡房的门打开了,呀!热气腾腾中,走出来的正是施家的兰姨娘!她是什麽时候来的?她穿着一身外国麻纱的裤褂,走出来就平平衣襟,向後拢拢头发,笑眯眯的说:
“把在他们施家的一身晦气,都洗刷净啦!好痛快!”
妈说:
“小哥刚才来了,你知道吧?”
“怎麽不知道!”兰姨娘眉毛一挑,冷笑说:“说什麽?他爸把我赶出来?怪不错的!我要走,大少奶奶还直说瞧她面子算了呢!这会儿又成了他赶我的喽!啧啧啧!”她的嘴直撇,然後又说:“别人留我不留,他也管得了?拦得住?──走,秀子,跟我到前院去,叫你们家宋妈给我煮碗面吃。”说着她就拉着二妹的手走出去了。爸爸一直微笑的看着兰姨娘,伸长了脖子,脚下还打着拍子。
妈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兰姨娘出去了,她才站在桌子前,冲着爸的後背说:
“施大哥还特意打发小哥儿来说话,怎麽办呢?”
“惊麽该?”爸的脑袋挺着。
“怕什麽?你总是招些惹事的人来!好容易这几天神出鬼没的德先没来,你又把人家下堂的姨太太留下了,施大哥知道了怎麽说呢?”
“你平常跟她也不错,你好意思拒绝她吗?而且小哥迟来了一步,是她先进来的呀!”
这时兰姨娘进来了,爸妈停止了争论,妈没好气地叫我:
“英子,到对门药铺给我买包豆蔻来,钱在抽屉里。”
“林太太,你怎麽,又胃疼啦?林先生,准又是你给气的吧?”兰姨娘说完笑嘻嘻的。
我从抽屉里拿了三大枚,心里想着:豆蔻嚼起来凉飕飕的,很有意思。兰姨娘在家里住下多麽好!她可以常常带我到城南游艺园去,大戏场里是雪艳琴的《梅玉配》,文明戏场里是张笑影的《锯碗丁》,大鼓书场里是梳辫子的女人唱大鼓,还要吃小有天的冬菜包子。我一边跑出去,一边高兴的想,眼里满都是那锣鼓喧天的欢乐场面。
二
兰姨娘在我们家住了一个礼拜了,家里到处都是她的语声笑影。爸上班去了,妈到广安市场买菜去了,她跟宋妈也有说有笑的。她把施家老伯伯骂个够,先从施伯伯的老模样儿说起,再说他的吝啬,他的刻薄,他的不通人情,然後又小声和宋妈说些什麽,她们笑得吱吱喳喳的,奶妈高兴得眼泪都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