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後来他回到家里,就问他母亲:“妈,爷爷从前是干什麽的?”他母亲道:“爷爷是开皮货店的。这爿店不就是他开的麽?”世钧半天不作声,又道:“妈,爷爷做过毛毛匠吗?”他母亲向他看了一眼,道:“爷爷从前没开店的时候本来是个手艺人,这也不是什麽难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说的。”然而她忽然又厉声问道:“你听见谁说的?”世钧没告诉她。她虽然说这不是什麽难为情的事,她这种神情和声口已经使他深深地感到羞耻了。但是更可耻的是他母亲对翠芝母女那种巴结的神气。
世钧的哥哥结婚那一天,去拍结婚照,拉纱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预先都经各人的母亲关照过了,镁光灯一亮的时候,要小心不要闭上眼睛。後来世钧看到那张结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他觉得非常快心。
那两年他不知道为什麽,简直没有长高,好像完全停顿了。大人常常嘲笑他:“怎麽,你一定是在屋子里打着伞来着?”因为有这样一种禁忌,小孩子在房间里打着伞,从此就不再长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说:“你比我大,怎麽跟我差不多高?还是个男人。──将来长大一定是个矮子。”几年以後再见面,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半了,翠芝却又说:“怎麽你这样瘦?简直瘦得像个蚂蚱。”这大约也是听见她母亲在背後说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钧放在眼里的,只是近年来她因为看见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来,她替女儿择婿的范围本来只限於他们这几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纪大的太大,小的太小,这些少爷们又是荒唐的居多,看来看去,还是世钧最为诚实可靠。石太太自从有了这个意思,便常常打发翠芝去看她表姊,就是世钧的嫂嫂,世钧的母亲从前常说要认翠芝做乾女儿,但是结果没有能成为事实,现在世钧又听见这认乾女儿的话了,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动的。大概是他嫂嫂发起的。乾兄乾妹好做亲──世钧想他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在她们的寂寞生涯中,也许很乐於想像到这一头亲事的可能性。
这一天他和叔惠两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来。他母亲一看见他便嚷:“嗳呀,等你们等得急死了!”世钧笑道:“要不因为下雨了,我们还不会回来呢。”他母亲道:“下雨了麽?──还好,下得不大。翠芝要来吃晚饭呢。”世钧道:“哦?”他正觉得满肚子不高兴,偏偏这时候小健在门外走过,拍着手唱着:“女朋友来喽!二叔的女朋友就要来喽!”世钧听了,不由得把两道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道:“怎麽变成我的女朋友了?笑话!这是谁教他这麽说的?”其实世钧有什麽不知道,当然总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钧这两年在外面混着,也比从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麽,一回到家里来,就又变成小孩子脾气了,把他磨练出来的一点涵养功夫完全抛开了。
他这样发作了两句,就气烘烘地跑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母亲也没接碴,只说:“陈妈,你送两盆洗脸水去,给二少爷同许家少爷擦把脸。”叔惠搭讪着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声道:“待会儿翠芝来了,我们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们,还是让他们自自然然的好,说破了反而僵得慌。”她这一番嘱咐本来就是多余的,大少奶奶已经一肚子火在那里,还会去跟他们打趣麽?大少奶奶冷笑道:“那当然罗。不说别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们那位小姐也是个倔脾气。这次她听见说世钧回来了,一请,她就来了,也是看在小时候总在一块儿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见得肯来的。”沈太太知道她这是替她表妹圆圆面子的话,便也随声附和道:“是呀,现在这些年轻人都是这种脾气!只好随他们去吧。唉,这也是各人的缘份!”
叔惠和世钧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叔惠问他翠芝是什麽人。世钧道:“是我嫂嫂的表妹。”叔惠笑道:“她们要替你做煤,是不是?”世钧道:“那是我嫂嫂一厢情愿。”叔惠笑道:“漂亮不漂亮?”世钧道:“待会儿你自己看好了。──真讨厌,难得回来这麽两天工夫,也不让人清静一会儿!”叔惠望着他笑道:“喝!瞧你这股子骠劲!”世钧本来还在那里生气,这就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我这算什麽呀,你没看见人家那股子骠劲,真够瞧的!小城里的大小姐,关着门做皇帝做惯的吗!”叔惠笑道:“『小城里的大小姐』,南京可不能算是小城呀。”世钧笑道:“我是冲着你们上海人的心理说的。在上海人看来,内地反正不是乡下就是小城。是不是有这种心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