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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17)

作者:张爱玲

曼桢道:“你的雨衣不带去?”世钧道:“我想不带了──不见得刚巧碰见下雨,一共去这麽两天工夫。”曼桢道:“你礼拜一一定回来麽?”话已经说出口,她才想起来刚才已经说过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匆匆关上箱子,拿起皮包,说:“我走了。”世钧看她那样子好像相当窘,也不便怎麽留她,只说了一声:“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曼桢笑道:“不,你早点睡吧。我走了。”世钧笑道:“你不等叔惠回来了?”曼桢笑道:“不等了。”

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好!”她对他称赞曼桢,彷佛对於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似的,世钧倒觉得有点窘,他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麽。

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来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常无聊。终於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来,抽出一根来点上。既然点上了,总得把这一根抽完了再睡觉。

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摇缝衣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

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乾,去倒杯开水喝。他的手接触到热水瓶的盖子,那金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吓了一跳,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冒出来,把那盖子熏得那麽烫。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他今天也不知怎麽那样糊涂,这只热水瓶,先是忘了盖;盖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经提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来了。

楼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冷,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在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器,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开门。

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却听见许太太在那里说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麽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带笑带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的,向来是声如洪钟。他说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嘴!他哪儿配得上人家!”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什麽,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做起缝衣机器来。世钧就藉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三级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

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现在才回过味来。许太太完全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听到她的话,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以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麽滋味。

叔惠还在楼窗口外吹着口哨,并且蓬蓬蓬敲着门了。

第四章

他们乘早班火车到南京。从下关车站到世钧家里有公共汽车可乘,到家才只有下午两点钟模样。

世钧每一次回家来,一走进门,总有点诧异的感觉,觉得这地方比他记忆中的家要狭小得多,大约因为他脑子里保留的印象还是幼年时代的印象,那时候他自己身个儿小,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当然一切都特别放大了一圈。

他家里开着一爿皮货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楼上。沈家现在阔了,本来不靠着这爿皮货店的收入,但是家里省俭惯了,这些年来一直住在这店堂楼上,从来不想到迁移。店堂里面阴暗而宽敞,地下铺着石青的方砖。店堂深处停着一辆包车,又放着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那是给店里的帐房和两个年份多些的夥计在那里起坐和招待客人的。桌上搁着茶壶茶杯,又有两只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种闲适之感。抬头一看,头上开着天窗,屋顶非常高,是两层房子打通了的。四面围着一个走马楼,楼窗一扇扇都是宝蓝彩花玻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