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钧的母亲一定是在临街的窗口了望着,黄包车拉到门口,她就看见了。他这里一走进门,他母亲便从走马楼上往下面哇啦一喊:“阿根,二少爷回来了!帮着拿拿箱子!”阿根是包车夫,他随即出现了,把他们手里的行李接过去。世钧便领着叔惠一同上楼。沈太太笑嘻嘻迎出来,问长问短,叫女佣打水来洗脸,饭菜早预备好了,马上热腾腾地端了上来。沈太太称叔惠为“许家少爷”。叔惠人既漂亮,一张嘴又会说,老太太们见了自然是喜欢的。
世钧的嫂嫂也带着孩子出来相见。一年不见,他嫂嫂又苍老了许多。前一向听见说她有腰子病,世钧问她近来身体可好,他嫂嫂说还好。他母亲说:“大少奶奶这一向倒胖了。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这两天出疹子刚好。”他这个侄儿身体一直单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为他不够健康的缘故。他见了世钧有点认生,大少奶奶看他彷佛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发脾气的!”沈太太笑道:“奶奶发起脾气来是什麽样子?”小健便做出一种呜呜的声音,像狗的怒吼。沈太太又道:“妈发起脾气来是什麽样?”他又做出那呜呜的吼声。大家都笑了。世钧心里想着,家里现在就只有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带着这麽一个孩子过活着,哥哥已经死了,父亲又不大回家来──等於两代寡居,也够凄凉的,还就靠这孩子给这一份人家添上一点生趣。
小健在人前只出现了几分钟,沈太太便问叔惠,“许家少爷你出过疹子没有?”叔惠道:“出过了。”沈太太道:“我们世钧也出过了,不过还是小心点的好。小健虽然已经好了,仍旧会过人的。奶妈你还是把他带走吧。”
沈太太坐在一边看着儿子吃饭,问他们平常几点钟上班,几点钟下班,吃饭怎麽样,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问到了。又问起冬天屋子里有没有火,苦苦劝世钧做一件皮袍子穿,马上取出各种细毛的皮统子来给他挑拣。拣过了,仍旧收起来,叫大少奶奶帮着收到箱子里去。大少奶奶便说:“这种洋灰鼠的倒正好给小健做个皮斗篷。”沈太太道:“小孩子不可以给他穿皮的──火气太大了。我们家的规矩向来这样,像世钧他们小时候,连丝棉的都不给他们穿。”大少奶奶听了,心里很不高兴。
沈太太因为儿子难得回来一次,她今天也许兴奋过度了,有点神情恍惚,看见佣人也笑嘻嘻的,一会儿说“快去这样”,一会儿说“快去那样”,颠三倒四,跑出跑进地乱发号令,倒好像没用惯佣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样铺张才好,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大少奶奶在旁边要帮忙也插不上手去。世钧看见她母亲这样子,他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只是有一点伤感,觉得他母亲渐渐露出老态了。
世钧和叔惠商量着今天先玩哪几个地方,沈太太道:“找翠芝一块儿去吧,翠芝这两天也放假。”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世钧马上就说:“不要了,今天我还得陪叔惠到一个地方去,有人托他带了两样东西到南京来,得给人家送去。”被他这样一挡,沈太太就也没说什麽了,只叮嘱他们务必要早点回来,等他们吃饭。
叔惠开箱子取出那两样托带的东西,沈太太又找出纸张和绳子来,替他重新包紮了一下。世钧在旁边等着,他立在窗前,正看见他侄儿在走马楼对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联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从小就认识的,虽然并不是什麽青梅竹马的小情侣,他倒很记得她的。倒是快乐的回忆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地就浮上心头。
他现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种种。他和翠芝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哥哥结婚的时候。他哥哥结婚,叫他做那个捧戒指的僮儿,在那婚礼的行列里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纱的有两个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演习仪式的时候,翠芝的母亲在场督导,总是挑眼,嫌世钧走得太快了。世钧的母亲看见翠芝,却把她当宝贝,赶着她儿呀肉的叫着,想要认她做乾女儿。世钧不知道这是一种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麽,看见他母亲这样疼爱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亲叫他带着她玩,说他比她大得多,应当让着她,不可以欺负她。世钧教她下象棋。她那时候才七岁,教她下棋,她只是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会儿又趴在桌上,两支胳膊肘子撑在棋盘上,两手托着腮,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他,忽然说道:“我妈说你爸爸是个暴发户。嗳!”世钧稍微愣了一愣,就又继续移动着棋子:“我吃你的马。哪,你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妈说你爷爷是个毛毛匠。”世钧道:“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车了。──打你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