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方说:西头老户主阎恒元,在抗战以前年年连任村长,有一年改选时候,李有才给他编了一段快板道:
村长阎恒元,一手遮住天,
自从有村长,一当十几年。
年年要投票,嘴说是改选,
选来又选去,还是阎恒元。
不如弄块板,刻个大名片,
每逢该投票,大家按一按,
人人省得写,年年不用换,
用他百把年,管保用不烂。
恒元的孩子是本村的小学教员,名叫家祥,民国十九年在县里的简易师范毕业。这人的相貌不大好看,脸像个葫芦瓢子,说一句话十来次眼皮。不过人不可以貌取,你不要以为他没出息,其实一肚肮脏计,谁跟他共事也得吃他的亏。李有才也给他编过一段快板道:
鬼眼,阎家祥,
眼睫毛,二寸长,
大腮蛋,塌鼻梁,
说句话儿眼皮忙。
两眼一忽闪,
肚里有主张,
强占三分理,
总要沾些光。
便宜占不足,
气得脸皮黄,
眼一挤,嘴一张,
好像母猪打哼哼!
像这些快板,李有才差不多每天要编,一方面是他编惯了觉着口顺,另一方面是老槐树底的年轻人吃饭时候常要他念些新的,因此他就越编越多。他的新快板一念出来,东头的年轻人不用一天就都传遍了,可是想传到西头就不十分容易。西头的人不论老少,没事总不到老槐树底来闲坐,小孩们偶尔去老槐树底玩一玩,大人知道了往往骂道:“下流东西!明天就要叫你到老槐树底去住啦!”有这层隔阂,有才的快板就很不容易传到西头。
抗战以来,阎家山有许多变化,李有才也就跟着这些变化作了些新快板,还因为作快板遭过难。我想把这些变化谈一谈,把他在这些变化中作的快板也抄他几段,给大家看看解个闷,结果就写成这本小书。
作诗的人,叫“诗人”;说作诗的话,叫“诗话”。李有才作出来的歌,不是“诗”,明明叫作“快板”,因此不能算“诗人”,只能算“板人”。这本小书既然是说他作快板的话,所以叫作《李有才板话》。
二 有才窑里的晚会
李有才住的一孔土窑,说也好笑,三面看来有三变:门朝南开,靠西墙正中有个炕,炕的两头还都留着五尺长短的地面。前边靠门这一头,盘了个小灶,还摆着些水缸、菜瓮、锅、匙、碗、碟;靠后墙摆着些筐子、箩头,里面装的是村里人送给他的核桃、柿子(因为他是看庄稼的,大家才给他送这些);正炕后墙上,就炕那么高,打了个半截套窑,可以铺半条席子:因此你要一进门看正面,好像个小山果店;扭转头看西边,好像石菩萨的神龛;回头来看窗下,又好像小村子里的小饭铺。
到了冷冻天气,有才好像一炉火——只要他一回来,爱取笑的人们就围到他这土窑里来闲谈,谈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题目,扯到哪里算哪里。这年正月二十五日,有才吃罢晚饭,邻家的青年后生小福,领着他的表兄就开开门走进来。有才见有人来了,就点起墙上挂的麻油灯。小福先向他表兄介绍道:“这就是我们这里的有才叔!”有才在套窑里坐着,先让他们坐到炕上,就向小福道:“这是哪里的客?”小福道:“是我表兄!柿子洼的!”他表兄虽然年轻,却很精干,就谦虚道:“不算客,不算客!我是十六晚上在这里看戏,见你老叔唱焦光普唱得那样好,想来领领教!”有才笑了一笑又问道:“你村的戏今年怎么不唱了?”小福的表兄道:“早了赁不下箱,明天才能唱!”有才见他说起唱戏,劲上来了,就不客气地讲起来。他讲:“这焦光普,虽说是个丑,可是个大角色,唱就得唱出劲来!”说着就举起他的旱烟袋算马鞭子,下边虽然坐着,上边就抡打起来,一边抡着一边道:“一出场:当当当当当令×令当令×令……当令×各拉打打当!”他煞住第一段家伙,正预备接着打,门“啪”一声开了,走进来个小顺,拿着两个软米糕道:“慢着老叔!防备着把锣打破了!”说着走到炕边把胳膊往套窑里一展道:“老叔!我爹请你尝尝我们的糕!”(阴历正月二十五,此地有个节叫“添仓”,吃黍米糕。)有才一边接着一边谦让道:“你们自己吃吧!今年煮的都不多!”说着接过去,随便让了让大家,就吃起来。小顺坐到炕上道:“不多吧总不能像启昌老婆,过个添仓,派给人家小旦两个糕!”小福道:“雇不起长工不雇吧,雇得起人管不起吃?”有才道:“启昌也还罢了,老婆不是东西!”小福的表兄问道:“哪个小旦?就是唱国舅爷那个?”小福道:“对!老得贵的孩子给启昌住长工。”小顺道:“那么可比他爹那人强一百二十分!”有才道:“那还用说?”小福的表兄悄悄问小福道:“老得贵怎么?”他虽说得很低,却被小顺听见了,小顺道:“那是有歌的!”接着就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