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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黑结婚(10)

作者:赵树理

这天晌午,最着急的是恒元父子,因为有好多案件虽是喜富出头,却还是与他们有关的。恒元很想吩咐喜富一下叫他到县里不要乱说,无奈那么许多人看守着,没有空子,也只好罢了。吃过午饭,老恒元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只打发儿子家祥去照应选举的事,自己却没有去。

会又开了,章工作员宣布新的选举办法道:“按正规的选法,应该先选村代表,然后由代表会里产生村长,可是现在来不及了。现在我想了个变通办法:大家先提出三个候选人,然后用投票的法子从三个人中选一个。投票的办法,因为不识字的人很多,可以用三个碗,上边画上记号,放到人看不见的地方,每人发一颗豆,愿意选谁,就把豆放到谁的碗里去。这个办法好不好?”大家齐声道:“好!”这又出了家祥意料之外:他仗着一大部分人离不了他写票,谁知章工作员又用了这个办法。办法既然改了,他借着自己是个教育委员,献了个殷勤,去准备了三个碗,顺路想在这碗上想点办法。大家把三个候选人提出来了:刘广聚是经过老恒元的运动的,自然在数,一个是马凤鸣,一个就是陈小元。家祥把一个红碗两个黑碗上贴了名字向大家声明道:“注意!一会把这三个碗放到里边殿里,次序是这样:从东往西,第一个,红碗,是刘广聚!第二个是马凤鸣,第三个是陈小元。再说一遍:从东往西,第一个,红碗,是刘广聚!第二个是马凤鸣,第三个是陈小元。”说了把碗放到殿里的供桌上,然后站东过西每人发了一颗豆,发完了就投起来。一会,票投完了,结果是马凤鸣五十二票,刘广聚八十八票当选,陈小元八十六票,跟刘广聚只差两票。

选举完了,章工作员道:“我还要回区上去。派两个人跟我相跟上把喜富送去!”家祥道:“我派我派!”下边有几个人齐声道:“不用你派,我去!我去!”说着走出十几个人来,工作员道:“有两个就行!”小元道:“多去几个保险!”结果有五个去。工作员又叫人取来了马凤鸣跟小保写的报告,就带着喜富走了。

刘广聚当了村长,送走工作员之后,歪着个头,到恒元家里去——一方面是谢恩,一方面是领教。老恒元听了家祥的报告,知道章工作员把喜富带走,又知道小元跟广聚只差两票,心里着实有点不安,少气无力向广聚道:“孩子!以后要小心点!情况变得有点不妙了!马凤鸣,一个外来户,也要翻眼;老槐树底人也起了反了!”说着伸出两个指头来道,“你看危险不危险?两票!只差两票!”又吩咐他道:“孩子以后要买一买马凤鸣的账,拣那不重要的委员给他当一个——就叫他当个建设委员也好!像小元那些没天没地的东西,以后要找个机会重重治他一下,要不就压不住东头那些东西,不过现在还不敢冒失,等喜富的事有个头尾再说!回去吧孩子!我今天有点不得劲,想早点歇歇!”广聚受完了这番训,也就辞出。

这天晚上,李有才的土窑里自然也是特别热闹,不必细说。第二天便有两段新歌传出来,一段是:

正月二十五,打倒一只虎,

到了二十六,老虎更吃苦,

大家提意见,尾巴藏不住,

鼓冬按倒地,打个背绑兔。

家祥干眼,恒元屙一裤。

大家哈哈笑,心里满舒服。

还有一段是:

老恒元,真混账,

抱住村长死不放。

说选举,是假样,

侄儿下来干儿上。

(喜富是恒元的本家侄儿,广聚是干儿。)

四 丈地

自从把喜富带走以后,老恒元总是放心不下,生怕把他与自己有关的事攀扯出来,可是现在的新政府不比旧衙门,有钱也花不进去,打发家祥去了几次也打听不着,只好算了。过了三个月,县里召集各村村长去开会,老恒元托广聚到县里顺便打听喜富的下落。

隔了两天,广聚回来了,饭也没有吃,歪着个头,先到恒元那里报告。恒元躺着,他坐在床头毕恭毕敬地报告道:“喜富的事,因为案件过多,喜富不愿攀出人来,直拖累了好几个月才算结束。所有麻烦,喜富一个人都承认起来了,县政府特别宽大,准他呈递悔过书赔偿大众损失,就算完事。”恒元长长吐了口气道:“也算!能不多牵连别人就好!”又问道:“这次开会商议了些什么?”广聚道:“一共三件事:第一是确实执行减租,发了个表格,叫填出佃户姓名,地主姓名,租地亩数,原租额多少,减去多少。第二是清丈土地,办法是除了政权、各团体干部参加外,每二十户选个代表共同丈量。第三是成立武委会发动民兵,办法是先选派一个人,在阳历六月十五号以前到县受训。”老恒元听说喜富的案件已了,才放心了一点,及至听到这些事,眉头又打起皱来。他等广聚走了,便跟儿子家祥道:“这派人受训没有什么难办,依我看还是巧招兵,跟阎锡山要的在乡军人一样,随便派上个谁就行了。减租和丈地两件事,在阎家山说来,只是对咱不利。不过第一件还好办,只要到各窝铺上说给佃户们一声,就叫他们对外人说是已经减过租了,他们怕夺地,自然不敢不照咱的话说;回头村公所要造表,自然还要经你的手,也不愁造不合适。只有这第二件不好办,丈地时候参加那么多的人,如何瞒得过去?”家祥着眼道:“我看也好应付!说各干部吧!村长广聚是自己人。民事委员教育委员是咱父子俩,工会主席老范是咱的领工,咱一家就出三个人。农会主席得贵还不是跟着咱转?财政委员启昌,平常打的是不利不害主义,只要不叫他吃亏,他也不说什么。他孩子小林虽然算个青救干部,啥也不懂。只有马凤鸣不好对付,他最精明,又是个外来户,跟咱都不一心,遇事又敢说话,他老婆桂英又是个妇救干部,一家也出着两个人……”老恒元道:“马凤鸣好对付:他们做过生意的人最爱占便宜,叫他占上些便宜他就不说什么了。我觉得最难对付的是每二十户选的那一个代表,人数既多,意见又不一致。”家祥道:“我看不选代表也行。”恒元道:“不妥!章工作员那小子腿勤,到丈地时候他要来了怎么办?我看代表还是要,不过可以由村长指派,派那些最穷、最爱打小算盘的人,像老槐树底老秦那些人。”家祥道:“这我就不懂了,越是穷人,越出不起负担,越要细丈别人的地……”恒元道:“你们年轻人自然想不通:咱们丈地时候,先尽那最零碎的地方丈起——比方咱‘椒洼’地,一亩就有七八块,算的时候你执算盘,慢慢细算。这么着丈量,一个椒洼不上十五亩地就得丈两天。他们那些爱打小算盘的穷户,哪里误得起闲工?跟着咱们丈过两三天,自然就都走开了。等把他们熬败了,咱们一方面说他们不积极不热心,一方面还不是由咱自己丈吗?只要做个样子,说多少是多少,谁知道?”家祥道:“可是我见人家丈过的地还插牌子!”恒元道:“山野地,块子很不规矩,每一处只要把牌子上写个总数目——比方‘自此以下至崖根共几亩几分’,谁知道对不对?要是再用点小艺道买一买小户,小户也就不说话了——比方你看他一块有三亩,你就说‘小户人家,用不着细盘量了,算成二亩吧!’这样一来,他有点小虚数,也怕多量出来,因此也就不想再去量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