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於他们的爱,又是眼红,又是怀恨,又是鄙薄。总批评是:无耻!总希望是:报应总要来的!能够平平静静,拿好话劝他们不要过於浪费,“惜衣有衣穿,惜饭有饭吃,你们把你们的情省俭点用,多用些日子,不好吗?”作如是言的,也只是张占魁等几个当护脚毛的,然而得到的回答,则是“人为情死!鸟为食亡!”
大概是物极必反罢?罗歪嘴的语谶,大家的希望,果於这一天实现了。
蔡大嫂毕生难忘的这一天,也就是恶气氛笼罩天回镇的这一天,早晨,她因为宵来太欢乐了,深感疲倦,起床得很晏。虽说是闲场可以晏点,但是也比平时晏多了,右邻石拇姆已经吃过早饭,已经到沟边把一抱衣服洗了回来,蔡兴顺抱着金娃子来喊了她三次,喊得她发气,才披衣起来,擦了牙,漱了口。土盘子已把早饭做过吃了,问她吃饭不?她感觉胃口上是饱满的,不想吃。便当着後窗,在方桌上将镜匣打开来梳头。从镜子中,看见自己两颊瘦了些,鼻翅两边显出弯弯的两道浅痕,眼神好像醉了未醒的一样,上眼皮微微有点陷,本是双眼皮的,现在睁起来,更多了一层,下眼泡有点浮起,露出拇指大的青痕,脸上颜色在脂粉洗净以後,也有点惨白。她不禁对着镜子出起神来,疑惑是镜子不可靠,欺骗了自己,但是平日又不呢?於是,把眼眶睁开,将那黑白分明最为罗歪嘴恭维的眼珠,向左右一转动,觉得仍与平常一样的呼灵;复偏过头去,斜窥着镜中,把翘起的上唇,微微一启,露出也是罗歪嘴常常恭维的细白齿尖,做弄出一种媚笑,自己觉得还是那麽迷人。寻思:幸而罗歪嘴没在旁边,要不然,又会着他抱着尽亲尽舐了。由此思绪,遂想到宵来的情况,以及近几日来的的情况;这一下,看镜中人时,委实是自然的在笑,而且眼角上自然而然同微染了胭脂似的,眼波更像清水一般,眉头也活动起来。如此的妩媚!如此的妖娆!镜子又何尝不可靠呢?心想:“难怪罗哥哥那样的颠狂!难怪男人家都喜欢盯着我不转眼!”但是镜中人又立刻回复到眼泡浮起微青,脸颊惨白微瘦的样子。她好像警觉了,口里微微叹道:“还是不能太任性,太胡闹了!你看,他们男子汉,只管胡闹,可是吃了好大的亏?不都是多早就起来了,一天到晚,精精神神的!你看我,到底不行啦!就变了样子了!要是这样下去,恐怕不到一个月,不死,也不成人样了!死了倒好,不成人样,他们还能像目前这样热我吗?不见得罢?那才苦哩!……”
手是未曾停的,刚把乌云似的长长的头发用挑头针从脑顶挑开,分梳向後,又用粉红洋头绳紮了纂心,水绿头绳紮了紮腰线,挽了一个时兴的牡丹大纂,正用抿子蘸起刨花水,才待修整光净时,忽然一阵很急遽的脚步声响,只见罗歪嘴脸无人色的奔了进来,从後面抓住她的两个肩头,嘶声说道:“我的心肝!外面水涨了!……”
她的抿子,掉在地下,扭过身紧紧抓住他两手,眼睛大大的睁起,茫然将他瞪着。
他将她搂起来,挤在怀里,向她说道:“意外的祸事!薛大爷半夜专人送信来,刚才到,制台派了一营巡防兵来捉我同张占魁九个人!……”
她抖了起来,简直不能自主了,眼睛更分外张大起来。
他心痛已极,眼泪已夺眶而出:“说是犯了啥子滔天大罪,捉去就要短五寸的。叫我们赶快逃跑,迟一点,都不行,信写得太潦草!……”
她还是茫然的瞪着他,一眼不眨,两只手只不住的摸他的脸,摸他的耳朵,颈项。两腿还是在打颤。牙齿却咬得死紧,显出两块牙腮骨来。
他亲了她一下:“死,我不怕!”又亲一下,“跑,我更是惯了!”又结实亲一下,“就只舍不得你;我的心……”
张占魁同田长子两个慌慌张张跑了进来道:“还抱着在麽!朱大爷他们都走远了!”
他才最後亲了她一下道:“案子松了,我一定回来!好生保养自己!话是说不完的!”
他刚丢了手要走,她却将他撩住,很吃力的说了一句:“我跟你一道走!”声音已经嘎了。
“那怎行!……放手!你是有儿子的!……”
田长子鼓起气,走上来将她的手劈开,张占魁拖着罗歪嘴就走,她掀开田长子,直扑了过去。罗歪嘴踉踉跄跄的趱出了内货间,临不见时,还回过头来,嘶声叫道:“我若死了!……就给我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