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专为打听罗歪嘴等人的消息而来的,他仍将蓝大绸衫子抖来披上,扣着钮绊时,复问:“蔡兴顺杂货铺在那一头?”
“你大爷要去看打得半死的女人吗?看不着了!已抬回她娘家去了!”
顾天成张眼把么师看着,摸不着他说的甚麽。么师也不再说,各自收了洗脸盆出去。
顾天成从从容容走出客栈,心想,他从北场口进的场,一路都未看见甚麽兴顺号杂货铺,那麽,必然在南头了,他遂向南头走去。
果然看见一间双间铺面,挂着金字已旧了的招牌。只是铺板全是关上的,门也上了锁,他狐疑起来:“难道闲场日子不做生意吗?”
忽见陆茂林从隔壁一间铺子里走出,低着头,意兴很是沮丧,连跟在後面送出的一个老太婆,也不给她打个招呼。
顾天成赶快走到他背後,把他肩头一拍道:“喂!陆哥,看见了心上人没有?”
“啊!是你,你来做甚麽?”
他笑道:“我是来跟你道喜的!只是为啥子把铺面关锁着?”
“你还不晓得蔡大嫂为护她的男人,着巡防兵打得半死,铺子也着抢光了?”他也不等再问,便把他从石姆姆处所听来的,完全告诉了他。说完只是顿脚道:“我害了她了!我简直没想到当窝户的也要受拖累!打成这样子,我还好去看她吗?”他只是叹气。
走到云集栈门前,他又道:“早晓得这样,我第一不该出主意,她晓得了,一定要报复我。第二我该同巡防营一道来,别的不说,她就挨打,或者也不至於挨得这样凶法。说千说万,我只是枉自当了恶人了!”
顾天成邀他进去坐一坐,他也不。问蔡大嫂的娘家在那里?他说了一句,依旧低着头走了。
第六部分余波
一
成都平原的冬天,是顶不好的时候,天哩,常是被一派灰白色的厚云蒙住,从早至晚,从今天至明天,老是一个样;有点冷风,不算很大,万没有将这黯淡的云幕略为揭开的力量。田野间,小春既未长出,是冬水田哩,便蓄着水,从远望去,除了乾乾净净的空地外,便是一方块一方块,反映着天光,好像坡塘似的水田。不过常绿树是很多的,每个农庄,都是被常绿树与各种竹子蓊翳着,隔不多远便是一大丛。假使你从天空看下去,真像小孩们游戏时所摆的似有秩序似无秩序的子儿,若在春夏,便是万顷绿波中的苍螺小岛,或是外国花园中花坛间的盆景。
气候并不十分冷,十几二十年难得看见一次雪,纵然有雪,也可怜得好像一层厚霜。不过城里有钱人到底要怕冷些,如像郝公馆里,上上下下的人除了棉套裤棉紧身,早已穿起之外,上人们还要穿羊皮袄、狐皮袍、猞猁狲卧龙袋,未曾起床,已将铜火盆烧好,只是也有点与别处不同地方,就是只管烧火向暖,而窗户却是要打开的,那怕就是北向屋子,也一样。
乡坝里的人毕竟不同,只管说是乡坝里头风要大些,但怕冷反而不如城内人之甚。既如此刻正在大路上斗着北风向祠堂偏院走回去的邓大爷,还不只是一条毛蓝布单裤,高高紮起?下面还不是同暑日一样,光脚穿了双草鞋?但上身穿得却要多点:布面棉袄之上,还加了一件老羊皮大马褂,照规矩是敞着胸襟不扣严的。发辫是盘在头上,连发辫一并罩着的是一顶旧了的青色燕毡大帽。这一天有点雨意,他手上拿了柄黄色大油纸伞。只管由於岁月与辛苦把他的颈项压弓下去,显得背也驼了,肩也耸了,但他那赤褐老皱的健康脸上,何尝有点怯寒的意思呢?
他脸上虽无怯寒之意,但是也和天色一样,带了种灰色的愁相。这愁,并非新近涂上的,算来,自女婿被捉拿,女儿被打伤的一天,就带上了。
他今天又是进城到成都县卡房去看了女婿回来。去时是那样的忧郁,回时还是那样的忧郁。不过近来稍为好点,一则是女儿的伤全好了,看来打得那麽凶,好像是寸骨寸伤,幸而好起来,竟复了原,没一点疤痕残疾;二则焦心的日子久了,感情上已感了一种麻木,似乎人事已尽,只好耐磨下去,听天爷来安排好了。
他进了院子,看见女儿正缩着一双手,烤着烘笼,怯生生的坐在房门外一张竹片矮凳上,金娃子各自坐在土地上,拿着新近才得来的一件玩物在耍。
她仰着头,毫不动情的,将他呆望着。脸上虽已不像病中那样憔悴惨淡,虽已搽了点脂粉,可是与从前比起来,颜色神气不知怎的就呆板多了,冷落多了,眼睛也是滞的,舌头也懒得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