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成拈着烟签笑道:“是不是好让你去把蔡大嫂弄上手?你就不想到她的男人哩,肯让你霸占他的老婆吗?”
陆茂林也笑道:“现在,他的老婆不是已经着人霸占了?那是个老实人,容易打叠的。好吗,像罗歪嘴的办法,名目上还让他做个丈夫。不好,一脚踢开,连铺子,连娃儿,全吞了,他敢怎个?”
烟馆门前的温江麻布门帘,猛然撩起,进来了三个人。都扇着黑纸摺扇,都是年轻人,穿着与神情,很像是半边街东大街绸缎铺上的先生徒弟样。一进来,就有一个高声大气的说道:“我屁都不肯信洋鬼子会打胜仗!……”
全烟馆的人都翘起头来。
别一个年轻人将手臂上搭的蓝麻布长衫,向烟铺上一放,自己也坐了下去,望着那说话的人道:“你不信?洪二老爷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几万洋兵把董军门围在北京啥子地方,围得水泄不通的吗?”
一个先来的烟客,便撑坐起来道:“老哥,这话怕靠不住罢?董军门是啥样的人,跟我们四川的鲍爵爷一样,是打拚命仗火的,洋兵行吗?”
“这个我倒不晓得,只是我们号上的老主顾洪二老爷,他是蕃台衙门的师爷,刚才在我们号上说,洋兵打进了北京城,董军门打了败仗。”
先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又打着小官调子叫道:“我偏不相信他的话就对!你晓得不?他是专说义和团、红灯教、董军门坏话的。他前次不是来说过,洋兵打了胜仗,义和团──他叫做拳匪的。──死了多少多少,又说义和团乱杀人,乱烧房子,董军门的回兵怎样的不行?後来,听别人说来,才全然不是那样。……”
不等说完,又有两个烟客开了口,都是主张洋兵绝不会打胜的。“首先,洋鬼子的腿是直的,蹲不下去,站起来那麽一大堆,就是顶好的枪靶子!董军门的藤牌兵多行!就地一滚,便是十几丈远,不等你枪上的弹药装好,他已滚到跟前了。洋鬼子又不会使刀,碰着这样的队伍,只好倒!从前打越南时,黑旗兵就是靠这武艺杀了多少法国鬼子!”
全烟馆都议论起来,连烟堂倌与帮人烧烟的打手都加入了。但没一个相信洋兵当真攻进了北京城。只有顾天成陆茂林两个人,不但相信洪二老爷所说的是千真万确的消息,并且希望是真的。陆茂林遂怂恿顾天成到曾家去打听,光绪皇帝到底着捉住了没有?
十五
四川总督才奉到保护教堂,优遇外宾的诏旨,不到五天,郫县三道堰便出了一件打毁教堂,殴毙教民一人的大案子。上自三司,下至把总,都为之骇然。他们所畏的,并不是逃遁到陕西去的太后与皇帝,而正是布满京城,深居禁内的洋元帅与洋兵。他们已听见以前主张灭洋的,自端王以下,无一个不受处分,有砍头的,有赐死的,有充军的,这是何等可怕的举动!只要洋人动一动口,谁保得定自己能活几天?以前那样的大波大浪,且平安过去了,看看局面已定,正好大舒一口气时,而不懂事的百姓,偏作了这个小祟,这真是令人思之生恨的事!於是几营大兵,漏夜赶往三道堰,仅仅把被打死的死屍抬回,把地方首人捉回,把可疑的百余乡下人锁回,倾了一百余家,兵丁们各发了一点小财,哨官总爷们各吃了几顿烧猪炖鸡,而正凶帮凶则鸿飞杳杳,连一点踪影都没有探得。
总督是如何的着急!全城文武官员是如何的着急!乃至身居闲职,毫不相干的郝同知达三,也着急起来。他同好友葛寰中谈起这事,好像天大祸事,就要临头一样,比起前数月,萧然而论北京事情的态度,真不同!他叹道:“愚民之愚,令人恨杀!他们难道没有耳朵,一点都不晓得现在是啥子世道吗?拳匪已经把一座锦绣的北京城弄丢了,这般愚民还想把成都城也送给外国人去吗?”
葛寰中黯然的拈起一块白果糕向嘴里一送,一面嚼,一面从而推论道:“这确是可虑的。比如外国人说,你如不将正凶交出,你就算不尽职,你让开,待我自己来办!现在是有电报的,一封电报打去,从北京开一队外国兵来,谁敢挡他?又谁挡得住他?那时,成都还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就插起顺民旗子,到底有一官半职之故,未见得就能如寻常百姓一样?大哥,你想想看,我们须得打一个啥子主意?”
郝达三只是叹息,三老爷仍只吧着他的杂拌烟,很想替他哥打一个主意,只是想不出。太太与姨太太诸人在窗根外听见洋兵要来,便悄悄商量,如何逃难。大小姐说她是不逃的,她等洋兵到来,便吊死。春兰想逃,但不同太太们一道逃,她是别有打算的。春秀哩,则甚望她们逃,都逃了,她好找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