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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36)

作者:李劼人

这番话本是她平常说惯了的谦逊话,任何人听来,都不觉奇;不知为什麽,罗歪嘴此刻听来,彷佛话里还有什麽文章,觉得不炒臊子而炒蛋,正是她明白表示体贴他的意思,他很兴奋的答道:“好极了!像炒得这样嫩的蛋,我在别处,真没有吃过!”

於是做菜一事,便成了吃饭中间,他与她的谈资。她说得很有劲,他每每停着筷子看着她说。

她那鹅卵形的脸蛋儿,比起两年前新嫁来时,瘦了好些。两个颧骨,渐渐突了起来。以前笑起来时,两只深深的酒涡,现在也很浅了。皮肤虽还那样细腻,而额角上,到底被岁月给镂上了几条细细的纹路。今天虽是打扮了,搽了点脂粉,头发梳得溜光,横抹着一条漂白布的窄窄的包头帕子,显得黑的越黑,白的越白,红的越红,比起平常日子,自然更俏皮一点;但是微瘦的鼻梁与眼膛之下的雀斑,终於掩不住,觉得也比两年前多了些;不过一点不觉得不好看,有了它,好似一池澄清的春水上面,点缀了一些花片萍叶,彷佛必如此才感觉出景色的佳丽来。眼眶也比前大了些,而那两枚乌黑眼珠,却格外有光,格外玲珑。与以前顶不同的,就是以前未当妈妈和刚当了妈妈不久时,同你说起话来,只管大方,只管不像一般的乡间妇女,然而总不免带点怯生生的模样!如今,则顾瞻起来,很是大胆,敢於定睛看着你,一眼不眨,并且笑得也有力,眼珠流动时,自然而有情趣。

土盘子将金娃子抱了出来,一见他的妈,金娃子便扑过来要她抱,她不肯,说“等我吃完饭抱你!”孩子不听话,哇的便哭了起来。

蔡大嫂生了气,翻手就在他屁股上拍打了两下。

罗歪嘴忙挡住道:“娃儿家,见了妈妈是要闹的。……土盘子抱开!莫把你师娘的手打闪了!”

蔡大嫂噗嗤一声,把饭都喷了出来,拿筷子把他一指道:“大老表,你今天真爱说笑!我这一双手,打铁都去得了,还说得那麽娇嫩?”低头吃饭时,又笑着瞥了他一眼。

这时,赶场的人已逐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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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

①师字号高字号:陕西帮在成都营商者,其商号组织分为五等,曰师高大相娃,娃最小,系学徒,师最上,系先生。

在赶场的第二天,场上人家正在安排吃午饭的时候,罗歪嘴兴匆匆的亲自提了三尾四寸来长鲜活的鲫鱼,走到兴顺号来。

一个女的正在那里买香蜡纸马,说是去还愿的,蔡傻子口里叼着叶子烟,在柜台内取东西。铺子里两张方桌,都是空的,闲场时的酒客,大抵在黄昏时节才来。

罗歪嘴将鱼提得高高的,隔着柜台向蔡兴顺脸上一扬道:“嗨!傻子,请你吃鱼!”

蔡兴顺咧着嘴傻笑了两声。那买东西的女人称赞道:“啧啧啧!好大的鲜鱼!罗五爷,在沟里钓的吗?”

罗歪嘴把她睨了一眼道:“水沟里有这大的鱼吗?……”把门帘一撩,向灶房走去,还一面在说:“花了四个钱一两买来的哩!……”

蔡大嫂从烧火板凳上站起来道:“啥东西,四个钱一两?……哦!鲫鱼!难怪这样贵法!……你买来请那个吃的?”

罗歪嘴把鱼提得高高的,那鱼是被一根细麻索将背鳍拴着,把麻索一顿,牠自然而然就头摇尾摆,腮动口张起来。

蔡大嫂也啧啧赞道:“好鲜!”又道:“看样子还一定是河鱼哩!……你是买来孝敬你的刘老三的吗?”

他把眼睛一挤,嘴角一歪道:“她配!……我是特为我们金娃子的小妈妈买来的!……赏收不赏收?”

她眼珠一闪,一种衷心的笑,便挂上嘴边,她勉强忍住,做得毫不经意的样子,伸手去接道:“这才经当不起呀!只好做了起来请刘三姐来吃,我没有这福气!”

拴鱼的麻索已到了她的指头上,而罗歪嘴似乎还怕她提得不稳,紧紧一把连她的手一并握着。

她的眼睛只把鱼端详着,脸上带点微笑,没有搽胭脂的眼角渐渐红了起来。他放低声气,几乎是说悄悄话一样,直把头凑了过来道:“你没有福气,那个才有福气?只怪我以前眼睛瞎了,没有把人看清楚!从今以後,我有啥子,全拿来孝敬你一个人,若说半句诳话,……”

土盘子背着他师弟进来了。

她把鱼提了过去,看着他笑道:“土盘子去淘米!我来破鱼!只是怎个做呢?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