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大家常说,能者多劳。我们於罗歪嘴之时而回到天回镇,住不几天,或是一个人,或是带着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一干人,又走了,你问他的行踪,总没有确实地方,不在成都省城,便远至重庆府,这件事上,真足以证实了。常住在一处,而平生难得走上百里,如蔡兴顺等人,看起他来,真好比神仙似的。蔡兴顺有时也不免生点感慨,向蔡大嫂议论起罗大老表来,总是这一句话:“唉!坐地看行人!”
在蔡兴顺未娶妻之前,罗歪嘴回到天回镇时,只要不带婊子兔子,以及别的事件,总是落脚在兴顺号上。自蔡大嫂来归之後,云集栈的後院,便成了他的老家。只有十分空闲时,到兴顺号坐坐。
兴顺号是全镇数一数二的大铺子,并且经营了五十年。所以它的房舍,相当的来得气派!临街是双开间大铺面,铺门之外,有四尺宽的檐阶;铺子内,货架占了半边,连楼板都悬满了蜡烛火炮;一张写字柜台,有三尺高,二尺宽,後面货架下与柜台上,全摆的大大小小盛着全镇最负盛名的各种白酒,名义上标着棉竹大麴、资阳陈色、白沙烧酒。柜台内有一张高脚长方木凳,与铺面外一张矮脚立背木椅,都是兴顺号传家之宝,同时也是掌柜的宝座;不过现在柜台内的宝座,已让给了掌柜娘,只有掌柜娘退朝倦勤以及夜间写帐时,才由掌柜代坐。
铺子之内柜台外,尚空有半间,则摆了两张极结实极朴素的柏木八仙桌,两张桌的上方,各安了两把又大又高又不好坐的笔竿椅子,其余三方,则是宽大而重的板凳,这是预备赶场时卖酒的座头,闲场也偶尔有几个熟酒客来坐坐。两方泥壁,是举行婚姻大典时刷过粉浆,都还白净;靠内的壁上,仍悬着五十年前开张鸿发之时,邻里契友等郑而重之的敬送的贺联,朱砂笺虽已黯淡,而前人的情谊却隆重得就似昨日一样。就在这壁的上端悬了一个神龛,供着神主,其下靠柜台一方,开了一道双扇小门,平常挂着印白花的蓝布门帘,进去,另是一大间,通常称之为内货间,堆了些东西和家俱,上前面楼上去的临时楼梯,就放在这间。因为前後都是泥壁,而又仅有三道门,除了通铺面的一道,其余一道通後面空坝,一道在右边壁上,进去,即是掌柜与掌柜娘的卧房;仅这三道门,却无窗子,通光地方,全靠顶上三行亮瓦,而亮瓦已有好几年未擦洗,实在通光也有限。卧房的窗子倒有两大堵,前面一堵临着柜房,四方格子的窗棂,糊着白纸,不知甚麽时候,窗棂上嵌了一块人人稀奇的玻砖,有豆腐乾大一块;一有这家伙,那真方便啦,只要走到床背後,把粘的飞纸一揭开,就将外面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而在外面的人却不能察觉;後面一堵,临着空坝,可以向外撑开。其左,又一道单扇小门。全部建筑,以这一间为最好,差不多算得是主要部分;上面也是楼板,不过不住人,下面是地板;又通气,又通光,而且後面空坝中还有两株花红树,长过了屋檐,绿荫荫的景色,一直逼进屋来。
空坝之左,挨着内货间,是灶房,灶房横头,本有一个猪圈的,因为蔡大嫂嫌猪臭,自她到来,便已改来堆柴草。而原来堆柴草之处,便种了些草花,和一个豆角金瓜架子。日长无事,在太阳晒不着时,她顶喜欢端把矮竹椅坐在这里做活路。略为不好的,就是右邻石姆姆养了好些鸡,竹篱笆又在破了,没人时,最容易被拳大的几只小鸡侵入,将草花下的浮土爬得乱糟糟的,而兼撒下一堆一堆的鸡粪。靠外面也是密竹篱笆,开了一道门,出去,便是场後小路;三四丈远处,一道流水小沟,沿沟十几株桤木,蔡大嫂和邻居姆姆们洗衣裳的地方,就在这里。
罗歪嘴每次来坐谈时,总在铺面的方桌上方高椅上一蹲,口头叼着一根三尺来长猴儿头竹子烟竿。蔡兴顺总在他那矮脚宝座上陪着咂烟,蔡大嫂坐在柜台内面随便谈着话。大都是不到半袋叶子烟,就有人来找罗歪嘴,他就不走,而方桌一周,总是有许多人同他谈着这样,讲着那样;内行话同特殊名词很多,蔡大嫂起初听不懂,事後问蔡兴顺,也不明白,後来听熟了,也懂得了几分。起初很惊奇罗歪嘴等人说话举动,都分外粗鲁,乃至粗鲁到骇人,分明是一句好话,而必用骂的声口,凶喊出来;但是在若干次後,竟自可以分辨得出粗鲁之中,居然也有很细腻的言谈,不惟不觉骇人,转而感觉比那斯斯文文的更来得热,更来得有劲。她很想加入谈论的,只可惜没有自己插嘴的空隙,而自己也谈不来,也没有可谈的。再看自己的丈夫,於大家高谈阔论时,总是半闭着眼睛,仰坐在那里,憨不憨,痴不痴的,而众人也不瞅他。倒是罗歪嘴对於他始终是一个样子,吃叶子烟时,总要递一支给他,於不要紧的话时,总要找他搭几句白。每每她在无人时候,问他为何不同大家交谈,他总是摇着头道:“都与我不相干的,说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