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种变态,引起第一个不安的,是邓大爷。有一天,她不在跟前,他一面卷叶子烟,一面向邓大娘说道:“妈妈,你可觉得么姑近来很有点不对不?……我看这女娃子怕是有了心了?”
邓大娘好像吃了惊似的,瞪着他道:“你说她懂了人事,在闹嫁吗?”
“怕不是吗?……算来再隔三个月就满十九岁了。……不是已成了人吗?”
“未必罢?我们十八九岁时,还甚麽都不懂哩。……说老实话,我二十一岁嫁跟你前头那个的时候,一直上了床,还是浑的,不懂得。”
“那怎②能比呢;光绪年间生的人?──”
两个人彼此瞪着,然後把他们女儿近月来的行动,细细一谈论,越觉得女儿确是有了心。邓大娘首先就伤心起来,抹着眼泪道:“我真没有想到,么姑一转眼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这十几年的苦心,我真枉费了!看来,女儿到底不及男娃子。你看,老大只管是你前头生的,到底能够送我们的终,到底是我们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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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
①十二相:清末民初,成都一种专门卖给穷人、乞丐吃的混合肉食,名为“十二相”;意谓从鼠到猪十二属相的动物全有。
②怎:成都方音,怎音若杂字。本书的“怎”字读音大多为“杂”。
六
邓么姑的亲事既被父母留心之後,来做媒的自然不少。庄稼人户以及一般小粮户,能为邓大爷欣喜的,又未必是邓大娘合意的;邓大娘看得上的,邓大爷又不以为然。
邓大爷自以为是一家之主,嫁女大事,他认为不对的,便不可商量。邓大娘则以为女儿是我的,你虽是後老子,顶多只能让你作半个主,要把女儿嫁给甚麽人,其权到底在我的手上。两口子为女儿的事,吵过多少回,然而所争执的,无非是你作主我作主的问题,至於所说的人家,是不是女儿喜欢的,所配的人须不须女儿看一看,问问她中不中意?照规矩,这只有在嫁娶二婚嫂时,才可以这样办,黄花闺女,自古以来,便只有静听父母作主的了。设如你就干犯世俗约章,亲自去问女儿:某家某人你要见不见一面?还合不合意?你打不打算嫁给他?或者是某家怎样?某人怎样?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就问到舌焦唇烂,未必能得到肯定的答覆。或者竟给你一哭了事,弄得你简直摸不着火门。
乡间诚然不比城市拘泥,务农人家诚然不比仕宦人家讲礼,但是在说亲之际,要姑娘本身出来有所主张,这似乎也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没有的。所以,邓么姑听见父母在给她代打主意,自己只管暗暗着急,要晓得所待嫁与的,到底是什麽人;然而也只好暗暗着急,爹爹妈妈不来向自己说,自己也不好去明白的问。只是风闻得媒人所提说的,大抵都在乡间,而并非成都,这是令她既着急而又丧气的事。
直到她十九岁的春天,韩二奶奶的新坟上已长了青草。一晚,快要黄昏了,一阵阵乌鸦乱叫着直向许多丛树间飞去。田里的青蛙到处在喧闹,田间已不见一个人,她正站在拢门口,看邻近一班小孩子牵着水牛出沟里困水之际,忽见向韩家大院的小路上,走来两个女人;一个是老实而寡言的韩大奶奶,一个却认不得,穿得还整齐乾净。两个人笔端走来,韩大奶奶把自己指了指,悄悄在那女人耳边,嘁喳了几句,那女人便毫不拘执的,来到跟前,淡淡打了个招呼,从头至脚,下死眼的把自家看了一遍;又把一双手要去,握在掌里,捏了又看,看了又摸,并且牵着她走了两步,这才同她说了几句话,问了她年龄,又问她平日做些甚麽。态度口吻,很是亲切。韩大奶奶只静静的站在旁边。
末後,那女人才向韩大奶奶说道:“在我看,倒是没有谈驳;想来我们老太爷也一定喜欢。我们就进去同她爹妈讲罢,早点了,早点好!今天这几十里的路程,真把我赶够了!”
从这女人的言谈装束,以及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上看来,不必等她自表,已知她是从成都来的。从成都赶来的一个女人,把自己如此的看,如此的问;再加以说出那一番话;即令邓么姑不是精灵人,也未尝猜想不到是为的甚麽事。因此当那女人与韩大奶奶进去之後,她便觉得心跳得很,身上也微微有点打抖。女人本就有喜欢探求秘密的天性,何况更是本身的事情,於是她就赶快从祠堂大院这畔绕过去,绕到灶房,已经听见堂屋里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