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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15)

作者:李劼人

他心里仍旧寻思着:“这婆娘!……这是个不安本分的怪婆娘!……”口里却接着说道:“傻子是老实人,我觉得老实人好些。”

蔡大嫂一步不让的道:“老实人好些?是好些!会受气,会吃闷饭,会睡闷觉!我嫁给他两年多,你去问他,跟我摆过十句话的龙门阵没有?他并不是不想摆,并不是讨厌我不爱摆,实在是没有摆的。就比方说洋鬼子嘛,我总爱晓得我们为啥子害怕他,你,大老表,还说出了些道理,我听了,心里到底舒服点;你去问他,我总不止问过他一二十回,他那一回不是这样一句:我晓得吗?……啊!说到这里,大老表,我还要问问你。要说我们百姓当真怕洋鬼子,却也未必罢!你看,百姓敢打教堂,敢烧他的房子,敢抢他的东西,敢发洋财,怎个一说到洋鬼子,总觉得不敢惹他似的,这到底是啥道理呀!”

罗歪嘴算是间接受了一次教训,这次不便再轻看了她,遂尽其所知道的,说出了一篇原由:

“不错,百姓们本不怕洋人的,却是被官府压着,不能不怕。就拿四圣祠的教案说罢,教堂打了,洋人跑了,算是完了事的,百姓们何曾犯了洋人一根毛?但是官不依了,从制台起,都骇得不得了,硬说百姓犯了滔天大罪,把几个并没出息,骇得半死的男女洋人,恭恭敬敬迎到衙门里,供养得活祖宗一样;一面在藩库里,提出了几十万两雪花银子来赔他们,还派起亲兵,督着泥木匠人,给他们把教堂修起,修得比以前还高、还大、还结实;一面又雷厉风行的严饬一府两县要办人,千数的府差县差,真像办皇案似的,一点没有让手,捉了多少人,破了多少家,但凡在教堂里捡了一根洋钉的,都脱不了手。到头,砍了七八个脑袋,在站笼里站死的又是一二十,监里卡房里还关死了好些,至今还有未放的。因这原故,不打教堂,还要好些,打了後,反使洋人的气焰加高了。他们虽然没有摆出吃人的样子,从此,大家就不敢再惹他们了。岂但不敢惹,甚至不敢乱巴结;怕他们会错了意,以为你在欺侮他;他只须对直跑进衙门去,随便说一句,官就骇慌了,可以立时立刻叫差人把你锁去,不问青红皂白,倒地就是几千小板子,把你两腿打烂,然後一面枷,枷上,丢到牢里去受活罪;不管洋人追究不追究,老是把你关起;有钱的还可买路子,把路子买通,滚出去,但是你的家倾了,就没有拖死,也算活活的剥了一层皮!官是这样害怕洋人。这样的长他们的威风,压着百姓不许生事,故所以凡在地方上当公事的,更加比官害怕!码头上哥弟夥,说老实话,谁怕惹洋人吗?不过,就因为被官管着,一个人出了事,一千人被拖累,谁又不存一点顾忌呢?说到官又为甚麽害怕洋人到这步田地?那自然也和百姓一样,被朝廷压着,不能不怕;如其不怕,那麽,拿纱帽来;做官的,又谁不想陞官,而甘愿丢官呢?至於朝廷,又为甚麽怕洋人呢?那是曾经着洋人打得弱弱大败过。听说咸丰皇帝还着洋人撵到热河,火烧圆明园时,几乎烧死。皇帝老官骇破了胆,所以洋人人数虽不多,听说不过几万人,自然个个都恶得像天神一样了!”

蔡大嫂听入了神,金娃子已睡着了,犹然让那一只褐色乳头,露在外面,忘记了去掩衣襟。

末後,她感叹了一声道:“大老表,你真会说!走江湖的人,是不同。可也是你,才弄得这麽清楚,张占魁他们,未必能罢!”

这不过是很寻常的恭维话,但在罗歪嘴听来,却很入耳,佩服她会说话,“真不像乡坝里的婆娘!”

只算这一次,罗歪嘴在兴顺号,独自一个与蔡大嫂谈得最久,而印象最好,引起他留心的时候最多。

罗歪嘴又因为一件甚麽事,离开了天回镇。过了好几个月,到秋末时节,一天下午,是闲场日子,蔡大嫂正双手挽着金娃子,在铺子外面平整的檐阶上,教他走路;土盘子蹲在对面三四尺远处,手上拿件玩意,逗着金娃子走过去拿。

两乘长行小轿,一前一後的从场头走进来。土盘子跳起来喊道:“罗五爷回来了!”

蔡大嫂忙揽着金娃子,立起身,回头看去。前头一乘轿内,果是罗德生,两手靠在扶手板上,拿了副大墨晶眼镜。满脸是笑的望着她打招呼道:“表弟妇好哇!……”

她也很欣喜的高声喊道:“大老表好呀!这一回走了好几个月啦!……洗了脸请过来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