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张大嫂接过去了,“白天走走逛逛,夜里挨揍的有的是!女的就是不嫁人好——”
二妹妹又接过来:“老姑娘可又看着花轿眼馋呢!”
“哎!”两位妇人同声一叹。一时难以继续讨论。二妹妹在炉上烤了烤手。
待了半天,二妹妹打破寂寞:“大嫂子,天真还没定亲事哪?”
“那个老东西,”张大嫂的头向书房那边一歪,“一天到晚给别人家的儿女张罗亲事,可就是不管自己的儿女!”
“也别说,读书识字的小人们也确是难管,这个年头。哪都像咱们这么傻老呢。”
“我就不信一个做父亲的管不了儿子,我就不信!”张大嫂确是挂了气。“二妹妹你大概也看见过,太仆寺街齐家的大姑娘,模样是模样,活计是活计,又识文断字,又不疯野,我一跟他说,喝!他的话可多了!又是什么人家是做买卖的咧,又是姑娘脸上雀斑多咧!哪个姑娘脸上没雀斑呀?搽厚着点粉不就全盖上了吗?我娶儿媳妇要的是人,谁管雀斑呢!外国洋妞脸上也不能一顺儿白!我提一回,他驳一回;现在,人家嫁了个团长,成天呜呜的坐着汽车;有雀斑敢情要坐汽车也一样地坐呀!”
二妹妹乘着大嫂喘气,补上一句:“我脸上雀斑倒少呢,那天差点儿叫汽车给轧在底下!”
“齐家这个让他给耽误了,又提了家姓王的,姑娘疯得厉害,听说一天到晚钉在东安市场,头发烫得像卷毛鸡,夏天讲究不穿袜子。我一听,不用费话,不要!我不能往家里娶卷毛鸡,不能!您大哥的话又多了,说人家有钱有势,定下这门子亲,天真毕业后不愁没事情做。可是,及至天真回来和爸爸说了三言五语,这回事又干铲儿不提啦。”
“天真说什么来着呢?”二妹妹问。
“敞开儿是糊涂话,他说,非毕业后不定婚,又是什么要定婚也不必父亲分心——”
“自由婚!”二妹妹似乎比大嫂更能扼要地形容。
“就是,自由,什么都自由,就是做妈妈的不自由:一天到晚,一年到头,老做饭,老洗衣裳,老擦桌椅板凳!那个老东西,听了儿子的,一声也没出,叭唧叭唧地咂他的烟袋;好像他是吃着儿子,不是儿子吃着爸爸。我可气了,可不是说我愿意要那个卷毛鸡;我气的是儿子老自由,妈妈永远使不上儿媳妇。好啦,我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就回了娘家;心里说,你们自由哇,我老太太也休息几天去!饭没人做呀,活该!”张大嫂一“活该”,差点儿把头后的小髻给震散了。
“是得给他们一手儿看看!”二妹妹十二分表同情。
可是,张大嫂又惨笑了一下,“虽然这么说不是,我只走了半天,到底舍不得这个破家:又怕火灭了,又怕丁二爷费了劈柴,唉!自己的家就像自己的儿子,怎么不好也舍不得,一天也舍不得,我没那个狠心。再说,老姑奶奶了,回娘家也不受人欢迎!”
“到如今婚事还是没定?”
张大嫂摇摇头,摇出无限的伤心。
“秀真呢?”
“那个丫头片子,比谁也坏!入了高中了,哭天喊地非搬到学校去住不可。脑袋上也烫得卷毛鸡似的!可是,那个小旁影,唉,真好看!小苹果脸,上面蓬蓬着黑头发;也别说,新打扮要是长得俊,也好看。你大哥不管她,我如何管得了。按说十八九的姑娘了,也该提人家了,可是你大哥不肯撒手。自然哪,谁的鲜花似的女儿谁不爱,可是——唉!不用说了;我手心里老捏着把凉汗!多咱她一回来,我才放心,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只要一回来,不是买丝袜子,就是闹皮鞋;一个驳回,立刻眉毛挑起一尺多高!一说生儿养女,把老心使碎了,他们一点也不知情!”
“可是,不为儿女,咱们奔的是什么呢?”二妹说了极圣明的话。
“唉!”张大嫂又叹了口气,似乎是悲伤,又似乎是得了些安慰。
话转了方向,张大嫂开始盘问二妹妹了。
“妹妹,还没有喜哪?”
二妹妹迎头叹了口气……眼圈红了……
二妹妹含着泪走了。“大嫂,千万求大哥多分点心!”
四
回到公寓,老李连大衣也没脱便躺在床上,枕着双手,向天花板发愣。
诗意也罢,实际也罢,他被张大哥打败。被战败的原因,不在思想上,也不在口才上,而是在他自己不准知道自己,这叫他觉着自己没有任何的价值与分量!他应当是个哲学家,应当是个革命家,可是恍惚不定;他不应当是个小官,不应当是老老实实的家长,可是恍惚不定。到底——哦,没有到底,一切恍惚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