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她接来?要命!那双脚,那一对红裤子绿袄的小孩!
这似乎不是最要紧的问题;可是只有这么想还比较地具体一些,心里觉得难受,而难受又没有一定的因由。他不敢再去捉弄那漫无边际的理想,理想使他难受得渺茫,像个随时变化而永远阴惨的梦。
离婚是不可能的,他告诉自己。父母不容许,怎肯去伤老人们的心。可是,天下哪有完全不自私的愉快呢,除非世界完全改了样子。小资产阶级的伦理观念,和世上乐园的实现,相距着多少世纪?老李,他自己审问自己,你在哪儿站着呢?恍惚!
脚并不是她自己裹的,绿裤子也不是她发明的,不怨她,一点也不怨她!可是,难道怨我?可怜她好,还是自怜好?哼,情感似乎不应当在理智的伞下走,遮去那温暖的阳光。恍惚!
没有办法。我在城里忍着,她在乡间忍着,眼不见心不烦,只有这一条不是办法的办法;可是,到底还不是办法!
管她呢,能耗一天便耗一天,老婆到底不是张大哥的!
拿起本书来,看了半天,不晓得看的是哪本。去洗个澡?买点水果?借《大公报》看看?始终没动。再看书,书上的字恍惚,意思渺茫。
焉知她不能改造?为何太没有勇气?
没法改造!要是能改造,早把我自己改造了!前面一堵墙,推开它,那面是荒山野水,可是雄伟辽阔。不敢去推,恐怕那未经人吸过的空气有毒!后面一堵墙,推开它,那面是床帷桌椅,炉火茶烟。不敢去推,恐怕那污浊的空气有毒!站在这儿吧,两墙之间站着个梦里的人!
二号房里来了客人,说笑得非常热闹,老李惊醒过来,听着人家说笑,觉得自己寂寞。
小孩们的教育?应当替社会养起些体面的孩子来!
他要摸摸那四只小手,四只胖,软,热,有些香蕉糖味的小手。手背上有些小肉窝,小指甲向上翻翻着。
就是走桃花运,肥猪送上门来,我也舍不得那两个孩子!老李告诉他自己。
她?老李闭上了眼。她似乎只是孩子的妈。她怎样笑?想不起。她会做饭,受累……
二号似乎还有个女子的声音。鼓掌了;一男一女合唱起来。自己的妻子呢,只会赶小鸡,叫猪,和大声吓唬孩子。还会撒村骂街呢!
非自己担起教育儿女的责任不可,不然对不起孩子们。
还不能只接小孩,不接大人?
越想越没有头绪。“这是生命呢?还是向生命致歉来了呢?”他问自己。
他的每一思念,每一行为,都带着注脚:不要落伍!可是同时他又要问:这是否正当?拿什么作正当与不正当的标准?还不是“诗云”“子曰”?他的行为——合乎良心的——必须向新思想道歉。他的思想——合乎时代的——必须向那个鬼影儿道歉。生命是个两截的,正像他妻子那双改组脚。
老李不敢再想了;张大哥是圣人。张大哥的生命是个完整的。
第三
一
太阳还没出来,天上浮着层灰冷的光。土道上的车辙有些霜迹。骆驼的背上与项上挂着些白穗,鼻子冒着白气。北平似乎改了样儿,连最熟的路也看着眼生。庞大,安静,冷峭,驯顺,正像那连脚步声也没有的骆驼。老李打了个哈欠,眼泪下来许多,冷气一直袭入胸中,特别的痛快。
越走越亮了,青亮的电灯渐渐的只剩一些金丝了。天上的灰光染上些无力的红色;太阳似乎不大愿意痛快地出来。及至出来,光还是很淡,连地上的影子都不大分明。远处有电车的铃响。
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人们好似能引起太阳的热力,地上的影儿明显了许多,墙角上的光特别地亮。
换火柴的妇女背着大筐,筐虽是空的,也还往前探着身儿走。穷小孩们扛着丧事旗伞的竿子,一边趿拉着破鞋疾走,一边互相叫骂。这也是孩子!老李对自己说:看那个小的,至多也不过八岁,一身的破布没有一块够二寸的,腿肚子,脚指头,全在外边露着。脏,破烂,骂人骂得特别地响亮。这也是孩子!老李可怜那个孩子,同时不知道咒骂谁才好;家庭,社会,似乎都该骂。可是骂一阵有什么用呢?往切近一点想吧——心中极不安地又要向谁道歉似的——先管自己的儿女吧。
走到了中海。“海”中已薄薄地冻了一层冰,灰绿上罩着层亮光。桥下一些枯荷梗与短苇都冻在冰里,还有半个破荷叶很像长锈的一片马合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