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二爷,李太太,英,菱都来参观,把两位同志围得风雨不透。马同志顺手把丁二爷的芭蕉扇夺过去扇着,高同志拿起桌上一个青苹果——张大哥刚给送来的——刚要放嘴里送,被英一把抢回去。
“看这个小布尔乔亚!”马克同指着英说,“世界还没多大希望!”
李太太看丈夫不言语,挂了气:“我说,你们俩是干吗的呀?”
“我俩是同志;你们是干吗的?”马同志反攻。
李太太回答不出。有心要给他个嘴巴,又不肯下手。
屋门开了,马老太太进来:“快走,上咱们屋去!”
“妈同志!”马克同立起来,拉住老太太的手,“就在这儿吧,这儿还凉快些。”
马老太太的泪在眼里转,用力支持着,“这是李先生的屋子!”然后向老李,“李先生,不用计较他,他就是这么疯疯颠颠的。走!”她朝着高同志,“你也走!”
马同志很不愿意走,被马老太太给扯出来。丁二爷给提着皮箱。高同志皱着眉也跟出来。老李看见马少奶奶立在阶前,毒花花的太阳晒着她的脸,没有一点血色。
四
大家谁也没吃午饭,只喝了些绿豆汤。老李把感情似乎都由汗中发泄出来,一声不出,一劲儿流汗。他的耳朵专听着东屋。东屋一声也没有;他佩服马婶,豪横!因为替她使劲,自己的汗越发川流不息。他想象得到她是多么难堪,可是依然一声不出。
丁二爷以为马同志是小赵第二,非和李太太借棒槌去揍他不可,她也觉得他该揍,可是没敢把棒槌借给丁二爷。
英偷偷地上东屋看马婶,门倒锁着呢,推不开,叫马婶,也不答应。英又急了一身的痱子。
西屋里喀哕喀哕地成了小茶馆,高声的是马同志,低声的是老太太,不大听见高同志出声。
马老太太是在光绪末年就讲维新的人,可是她的维新的观念只限于那时候的一些,“五四”以后的事儿她便不大懂了。她明白,开通,相当地精明,有的地方比革命的青年还见得透彻,有的地方她毫不退步的守旧。对于儿女,她尽心的教育,同时又很放任。马与黄的自由结婚,她没加半点干涉。她非常疼爱马少奶奶。可是,儿子又和高同志同居了,老太太不能再原谅。她正和马同志谈这个。儿子要是非要高同志不可呢,老太太愿意自己搬出去另住;马少奶奶愿跟着丈夫或婆婆,随便,儿子要是可以牺牲了高同志呢,高同志马上请出。老太太的话虽然多,可是立意如是,而且很坚决。
马同志是个不得意的人,心中并没有多少主意,可是非常地自傲。他愿意作马克司的弟弟,可是他的革命思想与动机完全是为成就他自己。对于富人他由自傲而轻视他们,想把他们由天上拉到尘土上来,用脚踩住他们的脸。对于穷人他由自傲而要对他们慈善,他并不了解他们,看不出为他们而革命的意义。他那最好的梦是他自己成为革命伟人,所以脸上老画着那个“你看我!”他没有任何的成功。对于妇女,他要故意的浪漫,妇女的美与妇女的特性一样地使他发迷。对于黄女士,他爱她的美;可是她太老实,太安静,他渐渐地不满意了。对于高女士,他爱她的性格活泼好动敢冒险;可是她又太不美了,太男性了,他渐渐地不满意了。可是,他不能决定要哪个好,他自己说:“我掉在两块钢板中间!”他也不要解决这个,他以为一男多妻,或是一妻多男,都是可以的,任凭个人的自由,旁人不必过问。况且他既摆脱不开已婚的黄女士,又摆脱不开同居的高同志,而她们俩又似乎不愿遵行他的一男多妻的办法,就是想解决也解决不了。他没主意。
他还有个梦想——现在已证实了是个梦想:他以为有了心爱的女子在一块,能使他的事业成功。娶了一个自己心爱的,没用。再去弄个性格强而好动的,还是没用。他以为女子是男人成功的助手;结果,男人没成功,而女子推不开撵不掉,死吃他一口。不错,高女士能自己挣饭吃;可是自己挣饭与帮助他成功离得还很远。况且两个常吵架,她有时候故意气他。自从与她同居,他确是受了许多苦处,他不甘于受苦。根本就没想到受苦。他总以为革命者只须坐汽车到处跑跑,演说几套,喝不少瓶啤酒,而后自己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同志。结果,有时候连电车也坐不上。由失望而有些疯狂,他只能用些使普通人们打哆嗦的字句吓唬人了,自傲使他不甘心失败。“你看我!到底比你强点!四十以上的都要杀掉!”使老实人们听着打战,好像淘气的孩子故意吓唬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