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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72)

作者:老舍

老李又没被撤差,他自己也笑了。衙门更像怪物了;他想逃都逃不了。混吧!大家都是混,不过别人混得兴高采烈,他混得孤寂无聊。对新同事们他不大招呼;旧同事们对他非常不满意,孙先生已经把刚学来的一句加在老李的身上——“乡下人不认识仙人掌,青饼子!”

把房契给张大哥送了去。张大哥愣了。老李想吓唬张大哥一下;不好意思,没说什么。张大哥似乎不大敢收那张契纸:看见它,也就看见了小赵,这是玩的?!

“大哥把它收起来好了,没事!”

张大哥想起《七侠五义》来:没有除暴安良的侠义英雄,这是不可能的!

“把丁二爷那笼子小鸟给我吧。”老李岔开了话。

“丁二在哪儿呢,好几天没见他的面,家里越忙,他越会耍玄虚,真正的废物!”张大哥不满意丁二爷。

“他在我那儿呢,啊——帮几天忙。”老李没敢说丁二爷天天梦见天桥枪毙人,不敢出来。

“哦,在你那儿呢,那我就放心啦。”张大哥为客气起见,软和了许多;可是丁二在老李家帮什么忙呢?

老李提着一笼破黄鸟走了。张大哥看着房契出神,怎回事呢?

第二十

老李唯一值得活着的事是天天能遇到机会看一眼东屋那点“诗意”。他不能不承认他“是”迷住了,虽然他的理智强有力的管束着一切行动。既不敢——往好了说,是不肯——纯任感情的进攻,他只希望那位马先生回来,看她到底怎样办,那时候他或者可以决定他自己的态度。设若他不愿再欺哄自己的话,他实在是希冀着——马回来,和她吵了;老李便可以与她一同逃走。逃出这个臭家庭,逃出那个怪物衙门;一直逃到香浓色烈的南洋,赤裸裸地在赤道边上的丛林中酣睡,做着各种颜色的热梦!带着丁二爷。丁二爷天生来地宜于在热带懒散着。说真的,也确是得给丁二爷想主意——他一天到晚怕枪毙,不定哪天他会喝两盅酒到巡警局去自首!带他上哪儿?似乎只有南洋合适。他与她,带着个怕枪毙的丁二爷,在椰树下,何等的浪漫!

“小鸟儿,叫吧!你们一叫,就没人枪毙我了!”丁二爷又对着笼子低声地问卜呢!

逃,逃,逃,老李心里跳着这一个字。逃,连小鸟儿也放开,叫它们也飞,飞,飞,一直飞过绿海,飞到有各色鹦鹉的林中,饮着有各色游鱼的溪水。

他笑这个社会。小赵被杀会保全住不少人的饭碗,多么滑稽!

正是个礼拜天,蝉由天亮就叫起来,早晨屋子里就到了八十七度,英和菱的头上胸前眼看着长一片一片的痱子。没有一点风,整个的北平像个闷炉子,城墙上很可以烤焦了烧饼。丁二爷的夏布衫无论如何也穿不住了;英和菱热得像急了的狗,捉着东西就咬。院子里的砖地起着些颤动的光波,花草全低了头,麻雀在墙根张着小嘴喘气,已有些发呆。没人想吃饭,卖冰的声音好像是天上降下的福音。老李连袜也不穿,一劲儿扑打蒲扇。只剩了苍蝇还活动,其余的都入了半死的状态。街上电车铃的响声像是催命的咒语,响得使人心焦。

为自己,为别人,夏天顶好不去拜访亲友,特别是胖人。可是吴太太必须出来寻亲问友,好像只为给人家屋里增加些温度。

老李赶紧穿袜子,找汗衫,胳臂肘上往下大股地流汗。

方墩太太眼睛上的黑圈已退,可是腮上又加上了花彩,一大条伤痕被汗淹得并不上口,跟着一小队苍蝇。

“李先生,我来给你道歉,”方墩的腮部自己弹动,为是惊走苍蝇,“我都明白了,小赵死后,事情都清楚了。我来道歉!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吴先生又找着事了。不是新换了市长吗,他托了个人情,进了教育局。他虽是军队出身,可是现在他很认识些个字了;近来还有人托他写扇面呢。好歹的混去吧,咱们还闲得起吗?”

老李为显着和气,问了句极不客气的:“那么你也不离婚了?”

方墩摇摇头:“哎,说着容易呀;吃谁去?我也想开了,左不是混吧,何必呢!你看,”她指着腮上的伤痕,“这是那个小老婆抓的!自然我也没饶了她,她不行;我把她的脸撕得紫里套青!跟吴先生讲和了,单跟这个小老婆干,看谁成,我不把她打跑了才怪!我走了,乘着早半天,还得再看一家儿呢。”她仿佛是练着寒暑不侵的工夫,专为利用暑天锻炼腿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