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石膏价钱便宜呀!”张大嫂下了个实际的判断。
张大哥点了点头,不晓得是承认知道二兄弟的脾气,还是同意夫人的意见。他问:“他托谁来着?”
“公安局的一位什么王八羔呀——”
“王伯高。”张大哥也认识此人。
“对了;在家里我们老叫他王八羔。”二妹妹也笑了,挤下不少眼泪来。
“好了,二妹,明天我天一亮就找王伯高去;有他,什么都好办。我这个媒人含糊不了!”张大哥给了二妹妹一句,“能托人情考上医生,咱们就也能托人把他放出来。”
“那可就好了,我这先谢谢大哥大嫂子。”二妹妹的眼睛几乎完全干了,“可是,他出来以后还能行医不能呢?我要是劝着他别多下石膏,也许不至再惹出祸来!”
“那是后话,以后再说。得了,您把事交给我吧;叫大嫂子给您弄点什么吃。”
“哎!这我才有了主心骨!”
张大嫂知道,人一有了主心骨,就非吃点什么不可。“来吧,二妹妹,咱们上厨房说话儿去,就手弄点吃的。”
二妹妹的心放宽了,胃也觉出空虚来,就棍打腿地下了台阶:“那么,大哥就多分心吧,我和大嫂子说会子话去。”她没看老李,可是一定是向他说的:“您这儿坐着!”
大嫂和二妹下了厨房。
二
老李把话头忘了,心中想开了别的事:他不知是佩服张大哥好,还是恨他好。以热心帮助人说,张大哥确是有可取之处;以他的办法说,他确是可恨。在这种社会里,他继而一想,这种可恨的办法也许就是最好的。可是,这种敷衍目下的办法——虽然是善意的——似乎只能继续保持社会的黑暗,而使人人乐意生活在黑暗里;偶尔有点光明,人们还许都闭上眼,受不住呢!
张大哥笑了,“老李,你看那个小媳妇?没出嫁的时候,真是个没嘴的葫芦,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看现在,小梆子似的;刚出嫁不到一年,不到一年!到底结婚——”他没往下说,似乎是把结婚的赞颂留给老李说。
老李没言语,可是心里说:“马马虎虎当医生,杀人……都不值得一考虑?托人把他放出来……”
张大哥看老李没出声,以为他是想自己的事呢。“老李,说吧!”
“说什么?”
“你自己的事,成天地皱着眉,那些事!”
“没事!”老李觉得张大哥很讨厌。
“不过心中觉着难过——苦闷,用个新字儿。”
“大概在这种社会里,是个有点思想的就不能不苦闷;除了——啊——”老李的脸红了。
“不用管我,”张大哥笑了,左眼闭成一道缝,“不过我也很明白些社会现象。可是话也得两说着:社会黑暗所以大家苦闷,也许是大家苦闷,社会才黑暗。”
老李不知道怎样好了。张大哥所谓的“社会现象”“黑暗”“苦闷”,到底是什么意思?焉知他的“黑暗”不就是“连阴天”的意思呢……“你的都是常——”老李本来是这么想,不觉地说了出来;连头上都出了汗。
“不错,我的都是常识;可是离开常识,怎么活着?吃涮羊肉不用卤虾油,好吃?哈哈……”
老李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心里想:“常识就是文化——皮肤那么厚的文化——的一些小毛孔。文化还不能仗着一两个小毛孔的作用而活着。一个患肺病的,就是多长些毛孔又有什么用呢?但是不便和张大哥说这个。他的宇宙就是这个院子,他的生命就是瞎热闹一回,热闹而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他不是个坏人——一个黑暗里的小虫,可是不咬人。”想到这里,老李投降了。设若不和张大哥谈一谈,似乎对不起那么精致的一顿涮羊肉。常识是要紧的,他的心中笑了笑,吃完羊肉站起告辞,没有常识!不过,为敷衍常识而丢弃了真诚,也许——哦,张大哥等着我说话呢。
可不是,张大哥吸着烟,眨巴着右眼,专等他说话呢。
“我想,”老李看着膝上说,“苦闷并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来,而是这个婚姻制度根本要不得!”
张大哥的烟斗离开了嘴唇!
老李仍然低着头说:“我不想解决婚姻问题,为什么在根本不当存在的东西上花费光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