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珍死得很好。”福贵说。那个时候下午即将过去了,在田里干活的人开始三三两两走上田埂,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不再那麽耀眼,变成了通红一轮,涂在一片红光闪闪的云层上。
福贵微笑地看着我,西落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精神。他说: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乾乾净净,死後一点是非都没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彷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四周的人离开後的田野,呈现了舒展的姿态,看上去是那麽的广阔,天边无际,在夕阳之中如同水一样泛出片片光芒。福贵的两只手搁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缝着看我,他还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讲述还没有结束。我心想趁他站起来之前,让他把一切都说完吧。我就问:
“苦根现在有多大了。”
福贵的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凉,还是欣慰。他的目光从我头发上飘过去,往远处看了看,然後说:
“要是按年头算,苦根今年该有十七岁了。”
家珍死後,我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钱请人做了个背兜,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干活时也就更累,他干搬运活,拉满满一车货物,还得背着苦根,呼哧呼哧的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身上还背着个包裹,里面塞着苦根的尿布,有时天气阴沉,尿布没乾,又没换的,只好在板车上绑三根竹竿,两根竖着,一根横着,上面晾着尿布。
城里的人见了都笑他,和二喜一起干活的夥伴都知道他苦,见到有人笑话二喜,就骂道:
“你他娘的再笑?再笑就让你哭。”
苦根在背兜里一哭,二喜听哭声就知道是饿了,还是拉尿了,他对我说:
“哭得声音长是饿了,哭得声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难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後哭起来嗯嗯的,起先还觉得他是在笑。这麽小的人就知道哭得不一样。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诉他爹他想干什麽,二喜也用不着来回折腾了。
苦根饿了,二喜就放下板车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递上一毛钱轻声说:
“求你喂他几口。”
二喜不像别人家孩子的爹,是看着孩子长大。二喜觉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里自然高兴,他对我说:
“苦根又沉了。”
我进城去看他们,常看到二喜拉着板车,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兜里小脑袋吊在外面一摇一摇的。我看二喜太累,劝他把苦根给我,带到乡下去。二喜不答应,他说:
“爹,我离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来,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轻松了一些,他装卸时让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车就把苦根放到车上。
苦根大一些後也知道我是谁了,他常常听到二喜叫我爹,便记住了。我每次进城去看他们,坐在板车里的苦根一看到我,马上尖声叫起来,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来了。”
这孩子还在他爹背兜里时,就会骂人了,生气时小嘴巴劈劈啪啪,脸蛋涨得通红,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麽,只看到唾沫从他嘴里飞出来,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诉我:
“他在骂人呢。”
苦根会走路会说几句话後,就更精了,一看到别的孩子手里有什麽好玩的,嘻嘻笑着拚命招手,说:
“来,来,来。”
别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抢人家里的东西,人家不给他,他就翻脸,气冲冲地赶人家走,说:
“走,走,走。”
没了凤霞,二喜是再也没有回过魂来,他本来说话不多,凤霞一死,他话就更少了,人家说什麽,他嗯一下算是也说了,只有见到我才多说几句。苦根成了我们的命根子,他越往大里长,便越像凤霞,越是像凤霞,也就越让我们看了心里难受。二喜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出来,我这个做丈人的便劝他:
“凤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
那时苦根有三岁了,这孩子坐在凳子上摇晃着两条腿,正使劲在听我们说话,眼睛睁得很圆。二喜歪着脑袋想什麽,过了一会才说:
“我只有这点想想凤霞的福份。”
後来我要回村里去,二喜也要去干活了,我们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二喜贴着墙壁走起来,歪着脑袋走得飞快,像是怕人认出他来似的,苦根被他拉着,走得跌跌撞撞,身体都斜了。我也不好说他,我知道二喜是没有了凤霞才这样的。邻居家的人见了便朝二喜喊: